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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111)

春华两整夜未睡早应该是精神不支,只是刺激得太厉害,人也就兴奋过了格,眼见窗户纸一律变成白色,另头两个人鼾声大作。心里想着,这两晚上的事,真有点神出鬼没,虽是自己的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见天色大亮,公婆起床,接着全家人都要来探听个虚实。到那时刻,自己若是难为情点,那就显不出是个敢作敢为的姑娘。可是什么都显着不在乎呢,话是由人去说的,他们看了我的样子,必定说我胆大脸厚,女大王也可以做。我没有什么了不得,反正是随时可以送命的人。只是我父亲这胃病不能再受气。若是让他听到了别人说我太不好,有了个三长两短,我的罪就更大了。心里如此想着,眼睛望着窗户纸是越发的变了白色,而且也就听到前面天井里,有了人的咳嗽声了。在这声咳嗽里,这倒想起了一个法子,往日在家中,每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不是装肚痛,就装咳嗽,今天就依然用这个法子好了。心里有了主意,就闭着眼睛来养养神,立刻脑筋里一阵纷乱,眼面前彼起此落的涌出了好些个影子,慢慢地到所有的影子一齐消灭,人好像是沉到了千丈深的大海里去,什么全不知道了。

等到自己耳朵边有了人声,睁眼一看,大舅娘同着婆婆都在屋子里坐着。同时也就看到了窗子外阳光很大,这不用说,已经到了中午了。于是将一只手按住了额角,一只手撑了床,慢慢地坐了起来。大舅娘道:“你若是没有睡够,你就再睡一会子吧。家里今天没有客。先是有几位客来了,我都代你辞走了,说你在昨日受了暑,身上不大舒服,都很相信,已经走了。”春华早编成了一个哑谜,自己还不曾找这机会说出来,人家一开口就把谜底给揭了,这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因之慢慢地伸脚下床,手扶了床柱子站了起来。大舅娘向她婆婆廖氏道:“大妹,你这儿媳是真不舒服,并不是说着玩的。慢说是她这样一副斯文娇嫩的身体,就是我们这样棒棰精样的人,闹个两日两夜,有个不睡倒的哇!”春华这就偷眼去看廖氏的脸色,也是十分的和平,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她也点点头道:“这也难怪她,年纪轻的人,性情都也差不多的。”

说到这里,立刻掉转头来向春华道:“你既然是身体不大好,你就躺下去睡吧,好在也没有什么事。”春华皱了眉道:“倒是身上有些不舒服,不过我想整日的睡着,也不大合适。”大舅娘道:“那有什么不合适。我告诉你吧,你上面两位老人家,那就慈善着啦。你公公到底是个读书人的底子,他得着你这样一位媳妇,睡在梦里也是快活的。早上起来,他就到店里去了,家里的事,他哪里会过问。再说到你婆婆,她是我丈夫的妹子,你知道的,她虽是没有认识多少字,可是我的公公,也是个举人呢,她什么礼节不知道,她当年做媳妇,就十分孝顺的。她是做媳妇的出身,能够不体谅媳妇吗?”春华看婆婆的态度,果然不带俗气,这时廖氏就笑道:“我们嫂子,自夸会说话,今天也就说了一句不通的话。请问,哪个当婆婆的,不是做媳妇出身?这有什么可以夸口?”大舅娘笑道:“我的话没有什么不通。没当过媳妇就做婆的,那也很多。再说到你当媳妇的时候,凭着你们老太爷是本城一个大绅士,那一分家规,可也就亏你磨折出来。”廖氏这就叹了一口气道:“到如今我也是这样想,当年是怎样磨过来了。既是这种辣味,自己都尝过来了,若是照样地叫别人去尝,心里头也惭愧。”大舅娘向春华道:“你听听,这可不是我做舅娘的当面撒谎,你放心,决不会有让你过不下去的事。”春华只是低了头站着,没有作声。廖氏道:“你坐着吧,有道是家无常礼。现在我们家多年做买卖了,也就不玩书香人家那一套。”春华心想,不玩那些规矩很好,凭我这个身分,我也不能随便糟蹋,于是扶了床坐下。在这时,女仆打了洗脸水来,又泡了一瓷碗菊茶,放在桌上。廖氏道:“你洗脸吧,回头也要做点饭吃。整日不吃东西下去,那可不行。千生气,万生气,不同饭生气。人到世上,不就为了吃饭来的吗?”大舅娘更是殷勤,就起身扯着春华的袖子,把她牵扯到洗脸架子边上去。

春华一面洗脸,一面想着,照她们现在这种情形,看起来,那是很不错。不过世上不会有这样好的婆婆,把童养媳看得比女儿还重,这无非是她们一种怀柔之策,先把我哄好了,免得我寻死。我管她,落得舒服。到了逼我的时候,我自有我的算盘。洗完脸,春分这孩子,也不知由哪里钻出来了,早就把粉缸子连粉扑子都递到她手上。春华将粉缸放到梳妆台上去,笑道:“我不用。”大舅娘笑道:“虽然脸子白,用不着这东西,到底扑上一点,可以遮盖一点病容。”

春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这病容是很深了,在家里,老是三天两天害病,差不多害有半年的病了,扑粉哪里盖得了病容?”她说着话,远远地扶了梳妆台站着。廖氏点着头道:“你过来喝点菊花水定定心。总而言之,你不用三心二意了。大舅娘和你说了半夜的话,自然你都记得,实说吧,她的意思就和我是一样的。我走了,你和大舅娘谈谈。”她说完,果然起身而去。春分也站在她身边呢,低声道:“我娘怕她在这里,你样样受拘板,所以她就走开了。姐姐,你不喝一点菊花茶,那是特意给你泡的。”春华道:“照你这样说,那我就太不敢当了。”大舅娘道:“只要你婆婆给你的,你就收下,那就比你把东西给她吃了,她还要痛快,说什么敢当不敢当?来,这里坐。”她说着,将面前一把椅子,连连的拍了几下。

春华见大家相待都这样好,明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也不能不向圈里走。于是走过来,将一盖碗菊花茶,分了两个半碗,先捧着半碗递给大舅娘。她立刻接着笑道:“春分,你看看,我们娘儿两个,也就过得亲热起来了。聪明人一劝就会醒过来的,那要什么紧?将来,我们两个人一定会投机的。”春华听她的话,虽知道她是一味的拢纳,但是人家既在客气一边,究竟也不好意思点破了,因之只当是不知道,回头看到春分站在身边,又将那不曾分的一杯菊花茶,送到她面前。春分笑着退了两步道:“我是你妹子,你还跟我客气啦。”大舅娘笑道:“这是你婆婆待你一点意思,你就不必东送西送了,要不然,倒显着你有些见外,连婆婆给的东西都不吃呢。”春华想着,她这话倒说的是。于是向春分微微一笑之后,就端着茶杯子自己喝起来了。

刚是喝了两口,便见那女仆提了一只食盒子进来了。掀开盖子将里面东西一样样放在桌上,乃是一碟红椒炒五香豆干丁,一碟香油浸拌五香萝卜干,一碟盐水鸭蛋,另是一只蓝花细瓷碗,盛着白米稀饭,碗边放了一双象牙筷子,春华一见,便知道是婆婆为她预备下的,但是依然装着不知道,只呆坐在一边。大舅娘笑道:“你婆婆早就和你预备下吃的了,因为你没有醒过来,她也没有惊动你,你吃一点吧。”春华昨天就不曾饱着肚子。这时,一阵菜饭香气,送到她鼻子里来,不由她那空虚久了的肠子,不住在体腔里面转动着。因之大舅娘一劝之后,虽不便立刻就走过去吃,可是她的眼睛,也不免射到桌上连转了两下。大舅娘便过来,将她的衣服牵牵。笑道:“你还拘谨什么呢?你那婆婆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给你吃了,你还说什么呢。”春华虽是觉着寻了一番死,到底还不免吃管家的东西,未免可耻,可是不吃又怎么办呢?饿一餐,饿两三餐,永远地饿下去,那是不行的。那白米稀饭的白色,红辣椒的红色,非常吸引人的目光。于是糊里糊涂,也就走到了桌子边下来,挨身在板凳上坐着。手慢慢地扶起了筷子,然后向大舅娘看了一眼笑道:“怎好我一个人吃?”大舅娘道:“因为你一个人饿着肚子,所以让你一人吃,这有什么奇怪。”她说着,将春华的手捏起,把筷子插到了稀饭里面去。春华微笑了一下,将手扶着碗,伸嘴呷了一口。在这一口呷过之后,肚子里饿虫就控制住了她,不容她不继续大口地喝下去,一碗稀饭,在态度十分从容的当中喝了一个精光。当新娘子的人,本来就不便多吃,加之自己又闹了一场脾气,总算还生着气呢,怎好大吃而特吃。不过叫自己吃在最香的时候,把筷子放了下来,也于心不忍。因之在犹豫不决之间,将筷子挑了一点鸭蛋白,慢慢地咀嚼着。那时,大舅娘正抽着水烟,不曾理会到她已经把稀饭喝完了,并不叫她添饭。她势出无奈,正待将筷子放下来了,不料竟是不先不后的,那女仆却捧了一碗煮挂面送到桌上来。看那挂面汤,黄油澄澄的,一个大鸡腿子盖在面底下。那女仆笑道:“师母说了,请大姑娘把鸡也吃了。说着,取过她面前的稀饭碗,把面汤碗补上。这一阵香味,却远在稀饭香味之上。依然照了前面的旧套,先是将筷子挑着面尝尝,一尝之后,就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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