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您是当真不记得?”春溪忍不住发问,“若您有不快,莫要憋在心里,小姐和姑爷是真心想为您医治解惑的。”
再点明的话,就差直接把“您别装了”几个字贴在管家的脑门上了。
可管家仍是糊里糊涂的,甚至因周遭人都不信他,有些急了,“不是,我真是不记得啊!”
难道大爷真是那万中无一的心疾?余娴想起他坦然说起从前,也从不避讳在她面前显露技艺,倘若真是装作失忆,何不伪装彻底?
春溪也不再质问了,反而点点头道,“咱们确实也相处得够久了,若真是装作失忆,也实在想不出大爷的目的。”
一句话似乎点醒了众人,纷纷看向余宏光,他的神色悲戚得深切,不过片刻思索,登时又笑了出来,视线与管家交汇,他忍不住低声慨叹,“若是这样,也好。”
管家不明所以,只懵然望着他。
余宏光看向余娴,“大爷刻的那方木雕,能予我瞧一瞧吗?”
余娴点头,示意春溪,后者立即拿了过来。
余宏光接至手中,便眼眶猩红,无须多作打量,也不去看管家,兀自说了起来,“我记得幼时在升鼓庄内,处处被辖制,能去的地方有限,唯一让我觉得放松的地方,就是山庄内的机关道,因为那里机关密布,鲜有人至。我常在里边待着,看齿轮转动,阴阳追逐,一坐便是一天。有次想探究催使齿轮转动的秘法,便伸手触碰,不慎被转轮带得卷了进去。
是一位阿叔救了我,他说他是升鼓庄的新管家,老管家去世,余家世代都是家生仆,他便继承了管家的位置,同时继承的还有老管家的机关术,他天资聪颖,早已青出于蓝,因此,他也是整座升鼓庄机关道的总管。他对余家的背景、我的身世都了如指掌,对机关、绘图、建造、雕刻更是钻研颇深,不仅年轻有为,还生得英俊高大,常年穿着锦衣华服,以端肃的仪态,一丝不苟地出现在人前。
因我展现出对机关术的兴趣和天赋,他便常约我夜后来此,教导我机关术。问起他的孩子,他也毫不忌讳地向我说了,原来他成家很早,妻子也是余家一名傀儡仆侍,但幼子天性顽劣,不守家规,且对机关术没有天赋,余家多的是忠心之人去研习机关,也多的是孩子给他教导,却唯独不需要不懂规矩之人。于是他的孩子被家主划破面颊,扔下枭山。”
第77章 都罢了
“我暗中受他教诲多年, 唤他‘阿叔’,敬他为师,他也早已把我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倾囊相授。升鼓庄内的仆人不过傀儡死士,他却有七情六欲,后来家主果然发现了他的异常,命人将其拖至山中活埋。我翻开他留下的机关术修习,才知他为我绸缪已久。他授我的机关术,与祖传的机关术并不全然一致, 升鼓庄的机关道也在他接手后被他以修缮为由改动过了,倘若有朝一日, 我能参透玄机,就能平安地逃出去, 饶是被捕, 我一身卓绝独傲的机关术,拿捏了升鼓庄所有机关道的出入命脉,也能迫使家主留我性命。
若不是阿叔, 我这辈子都跑不出山庄, 递不了名单,也不会逃到麟南遇见小桉。后来大功告成, 我回山庄找过阿叔的尸骨, 并没有找到。也曾想过他为自己留了后路, 活了下来。毕竟以他的绝世聪颖,山庄处处都有他建造的机关暗道, 或许, 他真的在活埋地掩藏了一线生机,只为金蝉脱壳, 离开余家。这样想,让我心有慰藉。我便当他一直活着吧。他曾说过:‘我想当个自由自在的管家,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余家的规矩太多,我装得很累。’我也不知,他如今算不算得偿所愿。”
语罢,他看向管家,后者迷茫地看向他,又看看周围盯着他探究的众人,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若他执意“失忆”,再如何逼迫,都是无解,若他当真失忆,再如何问询,也不得法。其实脸为何不同,是否刻意改头换面,只须唤一鬼医来认真摸骨揭皮,立刻能知道底细,但失去孩子的痛楚,看遍龌龊的麻木,伪装情思的疲累,绝处逃生的惊险,这样沉重难堪的过往,回忆起来不过都是辛酸泪罢了。不论他是自愿忘记,还是假装忘记,亦或是余宏光认错了人,都不必计较。有时候得过且过,乐得糊涂,既是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思及此,众人都不再追问。
萧蔚吩咐管家去拿醒酒汤和新茶来,解一解闷,就此揭过这一程。管家高高兴兴地去了,余宏光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背,目送他远去,待瞧不见人了,才收回眸,饮尽手边一盏酒。
几人又推过一轮,醒酒汤呈上来,众人借着点心用过,才算完毕,之后便呈上新鲜瓜果与陛下赏赐的新春香茶,逐一品尝,凑在一堆东聊西谈,又各自分散成队说够小话,直到傍晚。
“时辰不早了,我们就先走吧。”余宏光站起身,“再黑些就得留晚饭了,今儿晌午用得多,我可不打算再撑着肚皮回去。到家随意用点面汤,咱们早些歇息。”
陈桉应声,挽着陈雄的胳膊一道走。
余娴把几人送到门口,陈雄骑上马,护在马车一旁,陈桉与余宏光先后进入马车,待要启程时,余宏光忽然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三两步朝管家走去,毫不犹豫地跪下磕了三个头,也不等管家回应,起身抹了眼角的泪,再度登上马车。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逐渐远去,消失于灰蓝的夜幕,余娴揽着萧蔚跨入院,春溪也拉着良阿嬷进门,管家两手互揣着袖子,倚着门,多望了两眼马车远去的方向,垂眸摇头,微微一叹,不知是觉得他们认错人可笑,还是囫囵受了三个头可笑,亦或是别的,总之想得久了,时间也悄然流逝,直到四下皆被黑夜笼罩,他于夜色中轻浅一笑,罢了。
过完年月,二月初便都在邀约花朝节相伴踏青,祭拜花神。这种日子,往年都是元贺郡主爱张罗的。今年的邀约帖子迟迟没来,不少人都十分诧异。余娴唯恐郡主是出了什么事,也有些担忧。郡主是余娴的救命恩人,萧蔚便留心打听了一番缘由,下值回家后,同她说起。
“郡主的闺中好友,也就是祁国公的夫人李氏病重,家仆口风紧,只几个与祁国府关系亲厚的人得到了消息前去探病,郡主这几日就都住在祁国府作陪,无心作宴席之乐。”
“梁绍清的母亲?”余娴想起冰嬉宴上,待她与萧蔚十分和蔼的那位妇人,那时看上去她就病恹恹的,没想到熬了一个冬天,病就重到了府中要封锁消息的地步,“你是如何打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