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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106)

柔姬亦善乐,虽未曾悟出其中微妙,却也由孙永航茫然若失的神色里窥出端倪。当下心更是森森地发凉。待得一曲终了,她浅笑道:"素闻姐姐才学冠绝天都,且精通音律!当日西苑湖上一闻,便再不曾听过天籁,不知姐姐今日能否一展长才,与这位琵琶妙手一决高下,也叫妹妹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人都有些色变,溶月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只狠狠咬着唇才勉强压下这口气,不想造次。

岚袖也一皱眉,正欲发话,却听得孙永航已忍不住拦在前头,"垂绮的技艺早已是公认的了,不必再试。若柔姬你有意,倒不妨与岚袖切磋切磋。"

"孙永航,你!"柔姬猛地站了起来,然而手却颤着,无法说出整句来。

孙永航虽悔自己言出太过着急,若是岚袖出言,自会更好,然此时既已维护了垂绮,面对柔姬时自是不容再有稍怯。他坦然站起,眸子里坚定又毫不畏惧,看得柔姬心冷至极。

"说起来,我也好些年没再玩琵琶了......"眼见孙永航如此,垂绮却不想领下这份情,她浅浅一笑,然笑意里却饱浸了酸涩,"岚袖姑娘,可否借琵琶一用?"

孙永航低垂下眼,眸中有刹时的黯然,他固执地想立在那儿,却再也不见方才的昂扬从容。

骆垂绮接过琵琶,手中微拨了几拨,铮铮的乐声微扬,似是在拨弄着记忆。

右手轻拢,左手慢捻,先启了段序曲。岚袖一震,继而心中微叹,这两人呵!明明情根深种,为何各自走得如此遥远?

当调子一入正曲,岚袖一仰面,和着琵琶曲而歌:"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垂绮耳听得她和唱,也未在意,只这曲声越来越衬这歌意,似是拿着心捻拨着曲声,声声震颤在她的心尖上,刺出斑斑旧迹,那未曾愈合的疮疤,一层层毫无防备地揭开......

"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扬。请谢彼姝子,何为见损伤。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如盛年去......"

岚袖正欲接下那句"欢爱永相忘",却听得琵琶声忽得断绝,只见骆垂绮泛白的脸上血色全无,满目都是凄迷,浓得化不开的自苦幽怨,清晰而凉透心意。

她闭了闭眼,吸了口气,才道:"爹,娘,垂绮、垂绮身体有些不适,请先行告退了......"饶是已经克制,那声音仍透出难抑的心酸激愤。也不待孙骐夫妇准允,她已放下琵琶,转身即走。

菁儿正咬着一大口的饼子,见娘亲走了,也要跟着去,然却叫溶月抱住,小声对他道:"娘亲身子不舒服,你就更应该要代替娘亲好好坐在这里。"

"哦。"菁儿虽十分好奇,但毕竟忍住了,乖乖坐好。

之后的家宴再无人开口,众人都怔怔地坐在那里,谁都没了心思。

奔入落影阁,垂绮才允许自己满眶的泪珠滚下,她捂着嘴,拚命地克制着,却只是愈忍,愈见抽噎。

究竟,这一生,她欠了孙家什么?究竟,这一生,她得到了什么?孙永航,孙永航!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却拚命在她的记忆里烙下一处又一处的温柔。在她初嫁的,最为茫然的时候,他护着她,护得坚定而细心;然而,在她心动时,最为爱恋他的时候,他却放弃了她,他再也护不住她......而如今,她已不想要他了,为何他又在此时挣扎在她的回忆与爱恋里?

他究竟要她怎样,他才甘心?!

她要恨他,她想恨他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每当要断绝情义的时候,他又会在这里?

她揪着胸口的衣衫,那里疼得让她难受。

再不要他了!再不要受这种委屈!再不要想他了!

她忽然颤着手,摸出胸前佩着的一枚宝蓝缎面的荷包,她抖着一寸寸抚过那绣着"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缎面,缎面上忽地"啪嗒"一下,晕开一朵湿润。那水晕迅速扩大,渗入其间。慢慢地,她再也看不清这些晕圈,只听见自己的抽泣,怎么也克制不住。

还在留恋什么呢?

毁了它!毁了便可超脱了......是的!毁了!

她咬住唇,死死地咬住,随手在窗台下扫了剪子在手。

"住手!垂绮!"窗外忽然一声疾喊,泪眼模糊间,她已狠心剪了下去,手上,忽然晕开一抹温热。

她下意识地低头,却看见血红的一片,心一惊,手一松,剪子已落在地上。"你......你......"

然而孙永航却只盯着这只已被剪开了一道口子的荷包,神色间是一片冷怒,他瞪着她,极深极深,似是要瞪入她的神魂里。"骆垂绮,你就这么见不得它的存在么?你就这么恨不得要毁了它么?"他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从颈间急扯下一只并缀着同心结的宝蓝荷包,紧扣着她的手道,"我收着它,一直收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我从没一天忘记过,我一直贴着胸口收着!你,你却要烧了它么?"他瞪着她,那双平日温淡的双眸已然血红,"这里!我这里从没一天不记着你!记着你的每一句话,记着你的每一个笑,记着你的每一次泪,你,而你,你却要毁了它么?你不再要它了么?"他紧攥着的拳,每说一句便打一下自己的心窝,直到,那敞开的衣领间的肌肤上已然发青。

骆垂绮别开头,唇被她咬出血来,却是倔强地一根根掰开他扣着她的手,绝然道:"是!我不要他了!我再也不要他了!"泪掉得凶,然而她却半点也不擦一下,"曾经,它也收在我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窝,"是你捧起它的!然而,你去丢弃了它!是你不要它的!"

"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垂绮你......"孙永航想要说什么,却被她大声打断。

"你有!你从来没有去真正看过它!你,你不过是想像金丝雀般养着她!你不懂她!你不懂!"

"我懂!我从来都懂!我懂......"孙永航再度收紧她的手,"我懂的!我一直懂的!然而,我不要她这般汲汲营营,为着不喜欢的人事奔波,为着那些肮脏龌龊的事费神!我不要美好的她这样!我想给她一切的安逸,她可以在那里刺绣,她可以在那里吹笛弹琴,她可以那里微笑梳妆......我只是太高估了自己......"

热烫的泪滴在手背上,已分不清是谁的泪,亦或是血。她不想哭的,不想被他这番花言巧语所打动,她不想再要他了,她不想再心中存着他的!

她死咬着唇,唇间有腥味弥漫,她却觉不着疼,只是想离开,她什么都不要了......她摇着头,想摆脱那滚烫的滴在她手背上的泪,想摆脱那红得触目惊心的血,想摆脱,自己那快要臣服的心意。

孙永航盯着她,带着屡屡绝望,仿似望着最后的浮木渐渐远离,由生到死。那绝望所衍生的自暴自弃忽然间充斥了他的脑海,令他望着眼前渴慕的容颜,猛地伸手捧住,狂热的唇紧紧地追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