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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蕊重芳(102)

岚袖见孙永航这般模样,倒微有奇意,使了个眼色给两名女子,那两名女子便各处退去了。瞧见妫沧已连饮了三杯,口中直呼"好酒好酒",岚袖面上微哂,执了琵琶,微微一调,幽幽咽咽的曲声便轻轻流泻下来。

"月明人静,满庭风月短。良夜识得影疏断,瘦玫红,一望碧幕天长。愁一点,负了三春泪散。

最妖娆缱绻,情重芳樽,抚尽粉笺锦书案。总记茜纱窗,携手轻题,柳絮兰香,难恨这,娇莺谢燕,三宿恋,都付了黄花,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

一侧的孙永航漫听着曲子,本觉是风尘女子,除了颇有些才情,心性玲珑机敏之外,也别无甚奇处,因此这一曲,他亦听得轻慢。然而就有那一句"总记茜纱窗,携手轻题,柳絮兰香,难恨这,娇莺谢燕,三宿恋,都付了黄花,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径直地钻入耳里,刺入心尖,弥散开无法言语的锥痛。

他与垂绮,那旧日的缱绻幸福,便带着酸涩喷涌而上。垂绮善绣,曾经就常是他画了画,垂绮拿着做了绣样,一祯祯,那是这世人独一无二的绣像。还有一段日子,二人常去市集里掏些古董,还兴起雕砚的兴头。那时,她拿着刻刀,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一钩一撇,馨兰砚成。还有......点点滴滴地记着,然而,那点滴却太少,少得让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记忆着。

三宿恋,付了黄花,他与垂绮也会如那黄花,再难重芳?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这人面桃花,怎堪成茧!

此时舫已荡向江心,离了甚堤的喧闹,这琵琶歌声便更是清楚。那曲声哀婉低回,似已近最低之音,却仍有更低之间,浅浅诉来,和着细婉的歌声,真个如泣如诉,低低哑哑间心酸尽道。

不说那曲艺,单听岚袖吟唱已是别有风味,幽幽袅袅,尽诉情衷,听得妫沧更显痴迷。一曲罢了,满座寂然,两人俱听得神魂不守,忘了反应。岚袖浅浅一笑,妩媚风流,蛾眉一转,朝孙永航瞧了眼,却意外地发现这位孙大人满脸遮掩不住的黯然神伤,眉间幽怨竟比自己方才那曲中之意更多上几分。

岚袖心中见奇,风尘中宾客调笑,那是常事,也颇得情趣,岚袖久处其间,自没半点做作,抬眸便浅笑相问:"孙大人面有凄色,莫非是想到了旧日情人?"坊间亦有重旧情的男子,但今日能来此,又何尝是真个儿往心里记着的!岚袖问得轻佻,也问得鄙薄。

妫沧对岚袖关注孙永航有些不大爽快,只碍于官场情面,自己身份,总不便直言,眼下见岚袖如此相问,便赶在孙永航前头冷笑道:"岚袖,这你可错了!这位孙大人可是艳福不浅哪!先有那天都第一才女骆氏作了夫人,又娶了位高权重的相尚书之女......"

孙永航敛尽方才所有的意绪,浅浅一笑,打断了妫沧的话:"世子取笑了!"他擎起与酒色相同的琥珀蛊,"世子,请!"

"哈,哈哈!请,请!"妫沧借着酒劲,也毫不客气,一饮而净。二人本无甚话题,多亏得岚袖从中巧语周旋,总不至冷场。此时月已西斜,妫沧已有七分醉意,睁着双朦胧醉眼,瞧见孙永航仍是笔直地坐在那里小啜着清酒,眼神却遥望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色清辉由舷窗间洒入,正巧落在孙永航的周身,看去便有七分儒雅俊逸的风采,令人自惭形秽。妫沧拧着眉瞅了会儿,既而唇际冷笑,招过两名侍婢,轻声吩咐几句。

两名侍婢领命,便起身去劝孙永航酒。岚袖自然瞧见,也不作声,只管自己浅酌了一蛊'洞仙酒',端坐一边看戏。

孙永航自是不惯,连饮几杯,那浮晕便上了脸,印出颊边绯红,颇带旖旎之色,看得岚袖有些侧目。再饮了几杯,孙永航自觉头目重涩,便赶着自己清醒连连推辞,"世子,在下不胜酒力,不能再饮了!"

妫沧见他狼狈,这才高兴起来,连连拍着他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孙永航,都出来玩了,就醉一回罢!今日我请客!玩他个痛快!你要不喝,那就是......跟我作对!你听明白了么!孙永航!"

孙永航皱眉瞅着眼前满是酒气的妫沧,心中不快,那酒劲又一波一波地往上涌,让他浑身难受已极。然而那脑中残存的清醒却让他即便皱着眉,亦能浅笑以对,"世子这么高的兴致......在,在下又岂能败兴?来!请!"他索性先干为敬,这才打发得妫沧又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孙永航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了,只晓得那头的妫沧还搂着那两名侍婢喝着,明明已经醉了,却还不倒下。孙永航有些不耐烦,那耳边的吵闹让他静不下心来。舷窗边吹入丝丝夹着水气的凉风,微有腥味,却格外得舒爽。他索性将头搁在窗台上,静静的月色洒落下来,清凉清凉的,就像是垂绮温柔的手,也是微凉的,摸在脸上格外舒服。他抬头望月,那清泠的满月银辉忽然就变成了垂绮的眉,垂绮的目,垂绮的唇,柔柔的,沾了露似的。孙永航望着,不由有些痴了,口中不禁低唤了声:垂绮。然而语声嘶哑,喉间莫名地有些燥意。他不自觉地替自己恍恍惚惚地倒了蛊酒,那冰凉的酒液滑入喉间,这才让他舒服下来。

于是,他一蛊接着一蛊地倒着,一蛊蛊浅酌,不时还对着月亮傻笑。耳边的烦杂之声渐渐静下来,只依稀听见"莺莺燕燕。本是于飞伴"之类的唱词,好像还有"裙芳老,空负闲情未了",又像是"望不断,鸾镜易碎,海棠时候春已阑"之类,他听不清了,只觉得那月亮里,垂绮的盈盈笑脸变得凄冷,变得充满怨意,他的心就揪起来了,揪得疼痛难当。

他不自觉地提起酒壶往嘴里猛灌,然而灌得一半,手中的壶却没了。他茫然地找着,看了半晌,却只见一道模糊的柔软的身影悄然立在身前,似是梨花树下的垂绮,轻轻理着云鬓。孙永航傻笑起来,"配上梨花才好看!我给你去摘,垂绮,你等等......"说着,他想要去爬那棵梨树,他知道,那棵梨树就贴着桂树,不甚高,他轻易就能摘下梨花来。

"垂绮,我给你摘,你等我!"

"姑娘?"两名侍婢搀着摇晃四摆的孙永航,吃力又为难地问了声。

岚袖扫了眼一侧早已醉得一塌糊涂的妫沧,极冷淡地道:"放下小舟,将世子大人送回府上。"

"那孙大人......"

岚袖轻轻走到又复倒下的孙永航身旁,俯下了身子,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那抹醉意间依旧深锁的眉宇,那呢喃间已渐转成苦涩的轻唤,不知怎地,这些让岚袖对他好奇了起来。

"孙永航,天都最为出色的世族公子,想不到,你竟是这般模样......"岚袖轻喃,继而抬头对侍婢道,"把他留在这儿睡吧!"

一名小婢有些犹豫,"可是,姑娘,这位孙大的二夫人可是尚书千金哦,咱们可得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