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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玉之前传(6)

端午摸黑,惴惴下桌,预备按照既定路线,找机会潜水。

她刚撩起帘,灯火骤亮。船居然在此时,离开了泉州海岸。

有个青年坐在床沿。不知参禅还是悟道,反正他闭着眼睛。

端午“呀”短促一声。她进屋,在屋,竟然没丝毫察觉。

这不是人,是鬼?不,袖口领口全都密封,素白衣衫纯黑幞头,是那燕子京!

她还是头回看清此人脸,不由寒从脚起,打一哆嗦。

他至多二十出头,轮廓分明,鼻梁俊挺,因才蜕尽少年稚气,年轻人特有的矜傲线条,并不生硬,反显得脆如三月冰面,等再流过几脉春水,便会自然而然消融。可能出自于雪深山清的家乡,他皮肤之白皙,堪称皎洁。如画双眉,容长脸蛋,不仅生得好看,还有种道不明的特别风度。可是,灯下赫然现身的他,因始终阖目,深不可测,冷得让端午心生诡异之感。

“你是奴隶,何不死心?”他问。

阿常带着众人,侯在二楼甲板。

端午知道被识破,冷笑几声:“我是奴隶?谁的奴隶?你从何处买了我,有无我的卖身契?”

燕子京没睁开眼:“你的命,总不该还给廉州采珠司吧?”

端午一愣,看来,燕子京早已经知悉她的来历。

她索性退几步,选了天妃贡盘里最大最像样的一只桃子,吃了起来。

吃完,她才说:“我不是你的奴隶。既然离开了廉州地界,我有权选择我去路。”

燕子京默然良久,薄唇一牵:“要自由?好,此刻际离开我的船!”

端午心想,现在说这话,不是胡扯?船都远离港岸,进入大海了。

燕子京像个盲人,摸到铁笔,敲了敲桌。

阿常说:“爷,泉州近海有鲨鱼,真把她推下海?那不是损失了吗?”

端午忍不住说:“你早知我要跑,为何捉弄我呢?你又不是真盲人,装腔作势干什么?”

燕子京理都不理。

两个大汉上来提着端午,到栏杆旁。阿常使眼色,几个人就此僵持。

燕子京在内问道:“还没动手?”

端午豁出去说:“下去就下去。不用你们推,我自己跳!”

她深吸口气,鹞子跃栏,跳下大海。

她嘴上一时痛快,可回头找,根本找不到岸。

非但没有岸,也没其他船只。燕子京那艘红色运奴船,正悠悠北上。

端午从小会游泳,不过她对泉州海域,毫无了解。海水虽然比燕子京多点温度,依然令她心生寒意。她估摸自己的体力,就算没鲨鱼,难支撑过一个时辰。

她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

想起自己从前爱跟腊腊说的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不吃回头草。”

老人言:满口话不好讲。这回她决定吃回头草,不吃眼前亏!

她决定一件事,只有瞬间。扎下头,她拼命向运奴船追去。

等她追上的时候,好多人正等在船尾。

她用十指搭着船帮,不停的喘气,一句话都说不上。

那些人不敢救他,过了很久,阿常在二楼说:“把她提上来。”

端午浑身是水,狼狈地被拉上了船。有个仆役下手重,几乎是拖着她长发,把她拖到燕子京脚旁。

端午头皮痛得连心,只能张开嘴巴呻吟。可连呻吟都没了声,只有喉头出着微弱的气。

她恨这些人,恨燕子京,她想痛哭,但一身是水,却没眼泪。

燕子京眼皮半开半阖,抬起她下巴:“我带你到和田去。在我把你卖掉之前,你的主人是我。”

端午咬破了舌尖,她对地吐口血沫子,道:“可以!”

燕子京的眼,霎那间亮了起来。

闭眼时的他,清丽难言。而现在他的容颜,有令人怀慕的超常魅力。

不管那是个什么人,不管过了多少年,端午记得有这双眸子。

那是晴天丽日,千竿翠竹,深谷里一汪冷泉。

那是秋风静夜,漫山红叶,古寺中一点寂光。

黑亮莹澈,倒映着全部的她——一个无助,卑微,贪生怕死的小女奴。

端午心痛,喉头涌血。

燕子京,只不过幻像。南野之际的罂粟花,虽冷冷于红尘之外,却包藏着毒,终究化乌。

她思量她和燕子京的约定,不是没有转机。比方说,还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到和田之前,她自己死了。

第二种,卖掉她之前,燕子京死了。

端午忽醍醐灌顶,想通了。

人生之妙,正在于其变幻莫测。未来的一切,谁能说得清呢?

第三回:海市蜃楼

日当正午,端午驮着卷比她身体还长的地毯,歪歪扭扭挪出了村口。

燕子京一行,从海上到陆上,再沿着丝绸之路西出阳关。八千里路云和月,对端午来说,不过是热与尘的洗礼。燕子京除了贩卖奴隶,还兼营其他宝货。经过西域古道,他并不去专供客商交易的市集采购。只是派阿常等人雇了当地人驴车,由车夫带路去找村民买货。端午背上地毯,就是从一个织毯寡妇手里买的。从阿常眉开眼笑的样子,端午猜他又开出了贱价。

不知是不是燕子京故意要惩罚端午,反正其他女奴闲坐在房,只有她得跟着仆役们去跑腿。端午汗流浃背,死活不肯吭一声。

驴车得得上来,阿常瞅着她,伸出了手:“今儿货收得差不多了,把东西卸上来吧。”

端午身子一弓,扒住后栏,自己跳上车。她拉好包头巾,坐陷在满堆丝织品中。阿常像揣着一肚子话,可等端午用执拗的黑眼睛盯着他,他又没话了。

来了群羊,车夫将车赶到道旁。古道旁盛开的红柳,嫣然有香,缨红如脂。阿常敏捷用匕首割下一段红柳枝,递给她道:“这植物专在沙漠里长,坚韧异常,可以当马鞭用呢。”

端午默默接了。阿常吞吞吐吐:“我……你们……去和田,要经过最大的一片沙漠。”

端午“嗯”了一声,虽和阿常一起收货。但她对燕子京的鹰犬始终警惕。

四周羊唛声,雀鸣声,吆喝声,皮鞭声,经纬成片。

阿常将红柳放到端午裙子上,抱着膝盖:“今晚,我和你有话说……我叫你,你就出来。”

端午迅速压下眼皮,拿着红柳枝,抽了抽地。她根本不相信阿常。

她无法断定阿常要说什么。但在燕子京眼皮底下,若抱有幻想,绝对是傻。

他们到了驿站,阿常马上指挥人搬运货物。端午抬着灌铅双腿,缓缓走回女奴屋。燕子京穿身灰袍,坐在院中央,静听一老人诉说。表情木衲的赶骆驼人,行尸走肉般列队在他身后。

端午进了屋,门外立刻落锁。两个少女奴隶正跪在炕上,从点破窗纸里偷看外边。其余女奴正在分吃桌上水和囊。这些天她们见端午一副“苦役”落魄样,对她总爱理不理。端午也不介意,识趣地站角落里抖着灰尘。等那几个女奴吃完了,她才走过去,将他们吃剩下零碎边角全收了,一口一口咀嚼着。她不吃桌上瓦罐中水,走到缸前,用双手捧起水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