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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堪(113)

宣霁却并不知晓,只略略猜测是和那人在一起,也没有坚持,只道,”那这摞折子我晚膳时呈吧。”

那内监‘扑嗤’一笑,冲着宣霁招招手,几人便随意地至一处亭间坐下,浓阴遮蔽的庭院里,因为喝过几盏冰镇莲子汤,宣霁的暑热便退了几分。

“宣大人一定没来过行宫吧?”内监眼见着他点头,便继续道,”这山北有一处山泉,其水冰凉,当日皇上瞅见这一处,便叫在那儿搭了个小榭。”

接下去的话自是不用明说了。宣霁笑笑,再喝了口莲子汤,心中却有些意外,她居然会愿意留下。玉庭的事儿,他也大致听说了,燕巧应该还在那儿吧。

“哎,对了,宣大人,您久跟在皇上身边,奴才倒有有个事儿想问问您!”内监见宣霁有些肃了脸色,马上又笑着补上一句,”是关于喝的!”

“哦?公公想问什么?”见说是喝的,宣霁转过一丝纳闷。

“皇上不想用莲子汤了,想喝冰镇乌梅汤,这乌梅自是好寻,只是这乌梅汤怎生做的?奴才问了几个厨子,都是些老人,也没见过这些个新鲜物。您给指点指点?”

“呃,冰镇乌梅汤?”宣霁讷讷地讶了讶,不由脱口道,”那都是些民间捣鼓的花样,皇上怎么突然会想到要喝这个?”话一出口,他即知原因,不禁暗道失言,马上干咳几声,”呃,公公,这个冰镇乌梅汤其实只是民间消夏的饮品,说起来简单得很。宣某虽也并不知其法,但想来也不出这几样吧。嗯……就取薰制的乌梅来煮汤,微加些柠檬薄荷,估计会有些酸,如是味儿重了,不防放些冰糖也就是了。”行军打仗,夏日酷暑难避时,他也曾向农家去讨碗水喝,有时客气的农家便也拿出乌梅汤来招呼,只是并不知冰镇。

“哦。奴才记下了。多谢宣大人。”

“哪里!公公言重了!”宣霁有些莫名,他们两个,真的这般轻松惬意么?心中有疑虑,更有不解,让他试探着问了,”公公,皇上近日可好?”

那内监笑眯眯的眼转了转,先呷了口莲子汤才道,”奴才跟着皇上也有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皇上有那般的笑容呢!”很轻很散,闲适里透出深韵的笑意,看去真的让人舒服。然而这笑意里却也有着一股让人琢磨不透的愁绪,如影随形。

“哦。”宣霁微微打量内监略有些游走的神色,不语。

静静的晌午,知了鸣得声嘶力竭,微热的风带来屡屡花香,说不上名儿,只一味葱茏。

郑首是个武人,虽生性谨慎,然终究是藏不住疑问的,他瞅了宣霁半晌,仍是忍不住问了,”宣大人,那位夫人是谁?”皇上夜夜在四面峰上翘首凝望,等的可不就是她么?那么她到底是谁?何以从未见过,更未听人说起过?为什么皇上看着她的时候,有着那种表情?就像,就像是生怕以后见不着似的。

一见问,饶是那内监知道宣霁不会答,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他同样也好奇。不过,或许,他知道那是谁。溥天之下,还有谁是能让圣朝之主如此挂怀于心的人?纪念一个人,再大的排场也不过是将凌州旧府改建成永陵吧。而且,那是为了皇上的先妣。那么,还有谁?是那封珍藏于御书阁香奁里的表疏与一曲《霄汉》三叠?是那被禁封的任何人不得擅闯的被焚旧迹?亦还是那张贴于天下,月月换新的寻人告示?

宣霁一笑,爽爽朗朗,正如同骄阳一般明亮,他笑道,”郑统领,宣某也是初到行宫,和那位正主儿还没碰过面呢!怎么会晓得!”

“呃,呵,也是,也是。”郑首尴尬地一笑,忙端着莲子汤大喝了一口。

岁月如梭,光阴荏冉,其实她的事迹,当初还盖得严实,可到了后来,随着那捧火,随着那道表疏的诏告天下,随着那一纸寻人告示,家喻户晓。

皇上的用情不可谓不大胆,那么深,却也不怕天下人知晓!那么重,却也不怕朝中诸臣舆情相阻!

犹记得那一晚醉酒之后,第二日的朝堂之上,他是清醒的,因清醒而冷冽,诏书一道接一道,让原本有心上谏的人一个个都蔫了下来,如纪清,如曲旷之。

十四年啊!相悖了十四年,相离了十四年,这一重逢,他们打算怎么办?行宫毕竟不是神都,人总有要回去的一天。那么,他们打算怎么办?

事隔经年,曾经的阻力所剩无几,只是,横跨在两人中间的,他们跨得过去么?

大暑一过,天便落了几阵雨,檐角水线如漏,拖着水车‘咯吱咯吱’轻响。她被他带在怀中倚着,精致的竹椅,随着这‘咯吱’声一摇一摇。

她低头默默冥想,耳边蓦地传来微热,”想什么?”

她回头,一笑,那笑里忽然淡了许多,一层这近一个月来所添上的惬意静静地褪去,如潮汐般褪去,却不会再回涌上来。

他忽然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明锐的眼轻轻一垂,那浓长的眼睫便覆上了原本清明的视线。

“今儿已是立秋。”她望向雨细绵绵的天,”下的是细雨,应不会有雷鸣,也当不会见着虹出。”

民间有俗,立秋日若雷鸣及有虹,则有害农稼。

她知,他亦知道,小榭不由沉寂下来,雨仍是细细润润地落着,那水车也依旧‘咯吱咯吱’地想着,然而,两人之间,却是真的沉寂下来。

她起身,从屋中木格中拿出两片楸叶,笑着走回他身前,”立秋日,食豆水,戴楸叶,衣白裳。”她捻着一枚叶,在他发上轻轻一插,温淡地一笑,”听人说,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可是,我总觉得,你若一袭白衣,也是一样俏的!”

他听着这话,唇角微扯了扯,一把拖她入怀,”嗯,取笑我!”他拢紧了她,像是要揉散了入骨一般,只是紧。

呼吸渐紧,手臂也被勒得有些微疼,她不动,半声也不吭,只是轻轻抚上那五指。眼角扫到肩上散乱的发丝,有她的,亦有他的。

曾经有人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是,她从来不是他的妻子,也无缘与他结发。那缠乱的发丝,曾经有一晚他盘结着,然而未曾做过这活儿的他总也结不好。而她,说不清是为什么,是不愿,是不能,亦也只是如他般不会,总之,两人从未有过这种盟誓。

其实也不算没有,当年,他的那块玉佩就系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十四年前,她还了他,以示断绝。这盟誓便彻底地没了。

他忽然在她耳侧道:”我的那块玉佩,给你了,你却退了回来。那么就到我死后再给你吧,你想还也没人可还了。”

他暖暖地笑着,声音便从耳里热到心口,烫烫地在心里烙起一字一字的泡。涩意挣扎上了眼梢,却又被她逼了回去。”好,等到……那一天,我就收下它,带进我的棺材里。身后……自然,若有人盗墓,却也作不得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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