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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堪(110)

七日,他从不知道七日这般难以渡过,可是,她没有醒。

思绪到这里一断,他复又瞧自己的双手,在清月下微颤,那种感觉依然存在。只知道自己从未如此焦躁过,看着她时断时续的呼吸,他几次想一掌下去,断了她的痛苦,也断了自己的念想。

似乎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了。是怨他么?冷淡的笑,戒慎的眼神,说话都是字斟句酌。是防他么?

直到桓河一役……她说过她不会骑马,然而那一处孤身奋战里,却眼见着她不避刀剑地冲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没有顾忌,没有防备,没有斟酌,没有闪避,甚至连那平时因为要顾及她姐妹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对上她的眼,里面全是他的身影,笔直地过来,拉住他,走!

这算不算是生死相与?从记事到现在,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生死相与的感受,行军打仗,身先士卒,全军的性命都交在他手上,但那不是真心的同生共死,他只是想要胜。然而那一刻,他却感受到了份量,手上、肩头,还有着她。

惯使的剑不觉重了,她却始终冷静如昔。直到冲出阵来,她却开始颤抖。是为了刀光不避的厮杀?亦还是为了两人的性命?亦或,只是因为他?

不自禁地搂紧了她,她是冒死来救,那一刻纵马的时候,她所想到的就只是他么?她就没有想到自己不会武艺、不会骑马?她就没想到自己可能没见着他就已经死了?

原来生离死别竟是这般容易!

如果,如果虞靖没死的话……

那一个傍晚,看着儒辉与鲜于醇抬回了虞靖,她心冷,他也跟着心冷。虞靖的死,似乎把她眼里最后那一点点光亮都一并带去了。

后来,即便知道她会走,可是依然放任自己要了她。那一身秋夜里的中衣单薄,她看去如此荏弱,淡月下,那白色的中衣轻轻透出盈润的光晕。或许有几许冲动在里面,然而,那晚,他是真的没打算放手。

因为,他手中有燕巧,他以为,她根本不会走。谁想,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人去无痕!找人!这辈子都没这么心乱过,无法冷静思考,只想着要找人!以为她便这么一走了之,从此不见!

直到,儒辉送来了谌鹊的罪证。谌鹊从来都是要除的,然而会让儒辉也插手的,在大仇得报之后仍会插手的,就只有她了。

会留住儒辉不放,是因为她,知道她对朋友的看重,所以,软禁了燕巧,所以,留住了儒辉。如若不是宣霁的恳求,他想,他会一直留着他们二人,直到她回来。

没过多久,乌木令使传来了消息:伊尹事桀君且待。

望向蓊郁的星空,天淡银河斜垂,月快落了,他绽出一抹苦笑。在她心中,是不是助他成就大业,远比他重要?誓言永比他的情义重要?

可笑的是,当江山美人的问题摆在面前,他却是真的犹疑了。是因为她看出那点犹疑了么?所以才走得一无返顾?

我们心中都有一样东西,比之情爱更为重要。我是,你更是。

是不是最后能放她走,也是因为这一句?原来,他一直忽视了,她也有她的抱负……

“皇上,快四更了,您请回殿歇息吧!”身后再次传来郑首的声音。

他抑了口叹息在心头,颔首,下山。

她什么时候会来?

“启禀皇上,玉庭关守将有急信报。”

心头一紧,他立时抄过侍卫奉上的信件,”信使呢?”

“玉庭驿丞崔丙参见皇上,吾皇……”

“行了!她现在人在哪里?”他边就着侍卫的火把看信,边问着。心绪透出些激切来。她真的来了么?

“回皇上,正在前往雍州的途中,小人是骑快马连赶了一天一夜前来报信的。呃……”那驿丞忽然有些支吾,偷偷觑着他的神色,却不敢说话。

“怎么?”他听出来,也因听出来而心头一揪,她不愿来?

“呃,夫人吩咐准备马车,可就在上马车时,有,有人截走了另一个……守尉正着人大肆搜查,皇上请放心,定能将人找着一并送至此处。”那驿丞冒着冷汗,夏夜的山风似乎根本没有什么作用,他仍是汗流浃背。

“你下去吧。”

心绪蓦然间平定下去,这么多年了,她依旧防着他……对于那个明哲保身的燕巧,她也仍是坚定地维护始终。但为什么,对于他,她却从来都不曾坚定过?才觉得亲近,却又因为什么而忽然退了开去。总有理由,总有不得已,也总是退开!

十四年了呵,别来无恙……

换上了汉地的丝绢,她才终于觉得皮肤好受了些。想来不由一阵失笑,虽总觉得自己命途坎坷,但一辈子好似也没吃过什么苦,连这身寻常家所穿的粗布衣裳都不习惯。也当真娇贵了些。

轻轻掀起车帘,十多年未来,这雍州却是似变非变,模样儿总似旧的,但却多添了几分热闹,几分安定与闲杂。雍州,同西的行宫就建在此,据说,那戎山巅峦上,能够一望一十六州郡的烽台。

心中如沙砾磨过般,微微地涩痛着。终于要再见,会是怎样的情形?都过去十四年了,曾经的一切还会存于记忆么?十四年,可以改变许多……

马车似乎一顿,放缓了速度。她一震,难道是到了?心跳骤急,然而此时却不敢轻掀车帘去看,去确证。脑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流去,迅速的光影退开,似乎只隐约剩下了那一道清拔的身影,水纹湖畔幽长的萧索,以及,明丽得如同湖光月影的眸子中那点自己的身影。

耳边似有马蹄声掠过,似乎有什么人在说什么话,她听不清,接着,马车门被打开。那晃眼的日光便一并投射进来,亮得她有些恍惚。

“夫人请下车。”

她扶着车壁弓腰出来,盛夏的艳阳骄烈而刺眼,一暗一明之下,让她不由微微细眼。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马车只停在一处原野上,前望不着行宫的影子,后望不着官坻的楼身,只有几处横亘的山岳,以及远远的农田,大约正是农忙,四处散着一小簇人影。

她微有些迷茫,不由四下里一张望,然后,蓦然地心悸浮起。她一昂脸,便望入一道镂入骨头、镌入神魂的身影。

他坐在马上,手提缰辔,一身淡明的薄衫,似乎什么都没变过。他依旧那般清拔,那眉那眼,那身姿,甚至连那眼神也未变过。

十四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渡过了那么长长一段岁月,恍如隔世。然于他,却似只如隔日。

是真的么?她不禁要怀疑了。

他唇动了动,似乎唤了一句什么,然而她却听不清,只是看到他伸出手来,伸向她。马上的他弯着腰,然而眼睛却一直亮亮地瞅着她,片刻未移。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像是要碰触,也像要回应,更像是要确证,没来由地一阵骇怕,这一次,她的手真的能碰着他么?真的能够碰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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