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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书版)(44)

笔尖滴黛,我不涂脂抹粉,单只描画一双娥眉。远山含颦,我发现,我还是有点像我母亲的。

阿若捧来磨紫金的金凤含珠冠,我从怀里取出玉燕插上。她又取来一件织着金凤的锦衫:“公主殿下,今日要见国使,宜隆重些。”

我套上了。本来铜镜中穿着白绡的我,就像要到九歌中涉水而飞,但此刻不过是个皇家女子了。我向着未央殿而去。阿若,圆荷紧跟在侧。

未央殿通常在北帝接见来使时候才使用。从桂宫到那里,必须穿过著名的北宫掖庭。

夏日炎炎,花树从翠枝里落下芬芳,鼓翅的骘雀,跟着我一起飞过女性史上最阴暗的角落。

掖庭三十六殿,跟预料中一般和光一片。我缓缓的穿行,织凤金衣划过一片又一片死水,似隐隐感到了地面下的波澜,拖裾微摇。周围的四个宫女,阿若的眼里凝重,圆荷不脱好奇。

元天寰命掖庭所有的女人们去掖庭的那一端“鸣鸾殿”等候我的出现。她们中有他父皇,乃至祖父遗留下的宠妃,有到白头都从未得幸的老人,也有尚默默无闻的年轻宫女。

我不是喜欢姗姗来迟的人。但今日走过掖庭,花了太多的时间。但我不能加快,每一步,若拿规矩来量,都是相等的。我才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本事。

“殿下,出了九华殿,就是鸣鸾殿,然后就可见到未央了。”阿若低声禀告。

我足下略微迟疑,就进了九华殿。这座殿堂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凉感,但并不是让人愉快地。我们五个人步子的回音,在大殿内回转,好像风中有游魂也在跟随。我缓缓的绕视四周,

金色的裙裾映在四周悬挂的发黄玉璧上,仿佛有厉鬼呼之欲出。

我立定,大声喝问:“大胆!谁在那里?”

一阵狂风,九华殿暗了片刻,所有的门窗都被瞬间关上了。

除了阿若跟我,其他侍女都同时惊呼。

我心一沉,但还镇定的问阿若:“出口在哪里?”

“公主跟着奴婢来。”阿若惊恐瞬间就消逝了。她向前跑了几步,忽然“啊”尖叫一声。

圆荷稚嫩的嗓音响起:“公主?奴婢按照原路跑回去喊卫士?”

我制止她:“不,太迟。未央殿的南使该到了。你们别散开,莫慌。”

我随即走到阿若身后,她的腿都发软了,她指着那两扇大门:“殿下……蛇……蛇。”

两条大赤练蛇绞缠着在门槛前,它们蜿蜒扭动,火红的毒信子把蛇诞带到地砖上。

阿若不是个胆小的姑娘,但是她怕蛇,我回头,其他人脸都变色了。我讨厌蛇,但我不该怕它们。

圆荷看我从袖子里拿出匕首来,扯住我:“公主,危险!”

我轻轻摇头:“不用怕。”

我盯着那两条蛇观察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的靠了过去,阿若颤抖的挽住我的手臂,我用眼神示意她放开。

我的手心出了汗,浑身都被浸在一个皮囊中一般,恶心的感觉无法摆脱,但我的眼珠一刻也不能不对着蛇头瞧。

我手捏住匕首的刀柄,以最轻的动静脱下自己的罩衫,一条蛇朝我转头,吐了吐信子。

在那一瞬间,我已经将金色的衣裳抛了过去,两条蛇都被盖住了。它们在华丽厚重的丝织内绞缠成一团。我跳跃了过去,推开了两扇门。我站在日头,回头对阿若与圆荷挥手:“快。”

她们几个回过神来,飞似跳过那团不断蠕动的金色。阿若好像要哭了,捉住我的手:“公主……公主……”

我吞咽了一下喉咙口的什么,才道:“只是蛇而已。”

我继续向前走,这次的步子快了一些。掖庭的毒蛇,绝不是偶然。是对所谓“娇嫩”的“南方女人”的一种威吓,也是黑暗的掖庭整体向我示威。

但这种愚昧的方法如果能让我止步,那还真是小瞰我了。

我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公主,是不会因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轻松了。我在日光下眯起眼睛。狂跳的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竟然扬起了嘴角。

当我面对掖庭老老少少所有的女人们的时候,我露出了一个长大后最骄傲的笑容。

我昂头缓步穿过人群,笑容被我敛到嘴角。我的目光专注在前方。我漠不关心这些人,但也不为自己的身份外表张狂。

我甚至觉得她们都是可怜的。后宫催生怪物,毒蛇缠绕在心灵上久了,连哪种雕虫小技,都被视为女人的智慧。

女人的智慧,本来不是用来折磨自己的同性,而是为了自己阅历更多,更快意潇洒存在。

我一鼓作气的走着,把掖庭抛到肩后。未央殿的金色华盖下,元天寰正在那里等我。

他扫视了我身后的宫女,又低头看了看我,哑声道:“发生什么事?”

我轻描淡写道:“不,没什么。南使在哪里?”

他指着远处台阶下,有七八个穿南朝官服的人:“你入座,便可召见他们。”

我没有理他,一步步的那些使臣走去。他们离我越来越清晰,我不认识其中的大部分人。

风从袖底生,我临风而立,居高临下,冷静的注视他们。

他们似乎在仔细的辨认我,停滞的空气中,随员纷纷下跪。只有领头的老者依然站着,他的眼睛里,涌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其实在我母亲的丧礼上,他远远还望见我过。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是顾尚之?”我的嗓音不高不低:“夏日又来,还记得先帝于昭阳殿赐给你的画扇否?”

那位花甲老人嘴唇颤抖,但终于话不成声,跪了下来:“公主殿下……老臣此生还能再见到您,死而无憾。您方才在高处凝望之态,与先帝十五岁的时候无异。”

他老泪纵横,恐怕在南朝,现在已经没有人敢为我的父皇这样流泪了。

我心中经纬分明:派顾尚之来,说明南朝也准备承认我的身份。对于畏惧北帝的那位叔父,就算是一个假冒的公主,只要北帝愿意要,他也有可能会认。

我是南朝公主,但我没有娘家。皇家开始就牺牲了我,当我逃走,他们恨我为什么要死。

当北帝通知他们我还存活时,建康那个宫廷里,他们恨我为什么不死。

时辰过得真快,未央殿内,我听着顾尚之等不断的陈述什么,也如背书一样应答如流。

他终于说到:“公主,皇上说既然您还活着,那么您的嫁妆……”

这时,元天寰的声音才响起来:“公主不需要南朝的嫁妆。朕这里不会缺少任何东西。但公主在这里为客,南朝理应派士族出身的官员来协助公主管理事务。你等回去后向皇帝说明,派几个人来长安吧。”

我想起来一件事情,开口问:“顾尚之,谢师傅怎么样了?”

他低头黯然:“禀公主,谢渊上月已去逝了。”

我眼前一黑。本该心痛如绞的,但我似乎变得麻木了。我只是默然点头,既然谢渊已亡,那么秘密也无人可以证实了……我的心沉到底,脑子里又清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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