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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缘(430)

便见王进礼一身正服,高举一卷明黄圣旨,昂首阔步进了正堂。他身后十余个太监亲随,跟着冲进,人人趾高气扬,个个气焰冲天。堂外守着的亲兵见王进礼手捧圣旨,哪里敢拦?

哥舒翰立即端帽整衣在堂中跪下,口称接旨。数十员猛将黑压压地在他身后跪了一片。

王进礼低不可闻地先“哼”了一声,方停在哥舒翰身前,展开圣旨,拉长声调道:“哥舒翰接旨。”

“维天宝十四年,岁次丙申,十二月丙子朔,五日戊辰。皇帝诏曰……”王进礼扯着尖细得有点刺耳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宣读了一遍,大意便是哥舒翰拥重兵、据雄关,却被数千老弱残兵堵在关中,不敢出关决战,实是朝廷羞耻。着令哥舒翰即刻领军出关,平定安逆叛党,若再有迟疑,便即革去军职,解送西京问罪。

这圣旨中措辞极是严厉,哥舒翰心知必定是王进礼私下密奏明皇,进了不少谗言,说不定那奸相杨国忠也跟着敲了不少边鼓,才弄出这样一篇不知兵事,不通时局的圣旨来。

王进礼圣旨读完,皮笑肉不笑地道:“哥舒大人,这圣旨可说得明白了,着您即日领军出关。这可不是咱家逼迫于您了吧?您若还是觉得关外纪小贼兵马太多,那也不妨,咱家代您出兵便是。那时您交了印信,便可自去西京向皇上交差了。”

哥舒翰没恼,依足礼数接下圣旨。身后那数十员猛将可都是杀人如麻的角色,哪会将一个阉人放在眼里?当下一名大汉绽舌暴喝道:“哥舒大人裂土封王,是你说去印信便去印信吗?”

这一喝恰如平地起雷,冷不防间,吓得王进礼浑身一颤,脚下发软,险些坐倒在地。他受惊过后,羞怒顿生,可是放眼望去,堂中人人面目狰狞,个个神色凶恶,哪有一个善茬?王进礼便有些惧意,生怕这些百无禁忌的莽夫一怒之下拔拳行凶,他王大监军浑身上下可都金贵得狠,哪怕被伤了一根小指头,都是宰了这满堂恶汉也弥补不过的。

王进礼对付哥舒翰倒是很有胆色,当下厉声喝道:“哥舒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想造反哪?咱家的尚方宝剑虽奉在府中,未曾请来,但凭一双肉掌,也要搏上一搏,以维天子之威。”

他说得义正词严,却是声音发颤,色厉而内荏,任谁都听得出来。

哥舒翰微笑道:“监军大人且息怒,圣旨在此,我等岂有不尊之理?我这些手下都是西北过来的莽人,但知杀人,不晓礼仪,非是有意冲撞监军大人,更不敢有二心的。大人尽管放心,今日我召集众将,便是商议出关决战之事。现下诸事齐备,三日之内,便当开关决战。”

王进礼实有些疑惑,这哥舒翰枯守数月,眼睁睁看着关外的敌军从五千变成了五万,现在敌军多了十倍,他怎么反要出关决战了?但不管怎么说,二十多万拥出关去,就是踩也将那五万人踩死了,且先出了自己多日受辱骂的这口恶气再说。至于这哥舒翰倒不着急,现下王进礼已和杨国忠联成一气,到时内外联手,不管哥舒翰是胜是败,总要弄他个家破人亡,方是罢休。

清晨时分,中军帅帐帐帘无风自开,纪若尘麾下众将早已候在帐外。他们经过道法洗礼,又为纪若尘以阴气点化,杀力大增同时,也与自家主将心意相通。无须鸣鼓,他们清晨时心中一动,已知是主帅相召。

这些将军天天日出即起,日落则息,顿顿饱餐,时时休息,已养得精力十足。他们与哥舒翰手下西域猛将不同,体内多了纪若尘赐的一点阴气,越养杀气越是深沉。

纪若尘这中军帅帐面西而立,他所坐方向正是潼关。纪若尘端坐大帐中央,待众将及玉童、孙果等人在帐内立定,双目徐徐张开,缓缓道:“我观潼关关中杀气冲天,必是大军出关决战之兆。你等今日做好万全准备,明日一早,便与哥舒翰决一死战。”

他这番话说得平平淡淡,然在诸将心中却激得波涛渐起,杀气漫溢。此刻营中妖卒不过四万出头,面对却可能是超过三十万大军,纵然众将早已心如槁灰,但得与如此强敌当面决战,又怎能不壮怀激烈。

孙果上前一步,沉声道:“明日吾当为先锋,誓取哥舒翰项上人头!”

纪若尘颔首道:“很好。”

即已议定明日决战,诸将便鱼贯出帐,自去安排士卒擦亮甲胄,磨快刀剑。此时忽见一人大呼小叫,飞奔而来。离帅帐尚有十余步即高声叫道:“主公!大事不好……吾晨起观气,见潼关杀气大作,明日当有一战啊!主公,万万早作准备……”

济天下风尘仆仆,一身文士服上满是灰泥,头发散乱,面色灰败,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显然累得不轻。也不知他昨晚子夜刚于伸手不见五指之处钓完鱼、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那个势高便利之处望气了。不过不管在哪里,显然路都不近。

他断断续续一番话说完,才见众将正从帅帐中一一走出,人人身带杀气。济天下登时愕然,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有那平素与济天下交好的将军,便过来拍拍他的肩,含笑而去。这些将军虽已是半鬼之躯,毕竟不是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在河北道时,这济天下算无遗策,众将在他指挥下十荡十决,无论攻守城防还是野战对垒,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谓威风八面,痛快淋漓。众将皆是从军之人,最敬有真才实学之士,最恨无能庸碌之徒,虽这济天下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些贪财好色,然无人不是真心敬佩。

纪若尘也微笑道:“明日一早,便与哥舒翰决一死战。先生好好休息,明日还要仰赖先生阵前指挥。”

帐中人敏锐的,如姬冰仙,孙果,玉童,甚至于济天下,都感觉到一夜之间,纪若尘似乎有些微改变,这变化,若细心玩味,似乎是多了些人味。

纪若尘回到后帐,坐在了张殷殷榻边,静静看着这劫后余生的女孩。

张殷殷面色仍然苍白,不过唇上已有了一点血色。她望着纪若尘,片刻后幽幽一叹,道:“以前的事,你都记起了?”

纪若尘道:“还没有全记起,不过我们之间的事,已经都知道了。”

“我也记起了那些本该忘记的事。你……你是他吗?”

纪若尘沉吟片刻,然后轻轻握住了张殷殷冰凉的手,道:“一半不是,一半是吧。”

她怔怔地看着纪若尘,眼角一滴清泪悄然而下。她的纤手反过来抓紧了他的手,虽然仍是虚弱,抓得却极是大力,长长的指甲一片片陷入纪若尘的肌肤,她浑然不觉,他也浑然不觉。

张殷殷闭上双眼,呢喃般道:“我在崖上看到你的尸体,看到那柄剑,我……我就不要活了。”

纪若尘微笑,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头,道:“一切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事了。”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直视他的眼睛,道:“明天就是决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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