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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之风起长林(123)

战事终了,代为呈递……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其实字字如同尖刀。荀飞盏咬牙稳住自己,伸手将木盒和折本接了过来,不敢开口说话,不敢抬头多看他一眼,只匆匆点了点头,便垂眸转身离去。

墙外三更鼓响,听上去模糊而又遥远。蒙浅雪关上半开的窗扇,回身到桌案前开始研墨。

明日便要上朝请旨出征,这已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夫妇两人谁也没有劝说对方回去休息,仿佛早已达成默契,绝不浪费能在一起相守的每时每刻。

萧平章展开起草奏本的纸笺,每写完一页,他便会停歇片刻,抬手抚一抚爱妻的面庞。

外间更漏滴滴将尽,天边已是破晓微白。侍女们按时送来了世子冠服,蒙浅雪亲手为夫君穿戴,一件一件,如同往日,如同寻常。

消失了整夜的东青终于出现在门边,用沙哑的嗓音禀报车驾已经齐备。萧平章没有多加询问,也没有看向他红肿的双眼,只在踩凳上车时,轻轻握了握他伸来搀扶的手臂。

对于绝大多数朝臣来说,长林王府昨夜发生了什么,将要经历什么,全都在他们的认知之外。疫灾刚刚过去,劫后余生的喜气犹在,接下来最为紧要的政务,似乎也只是追责、嘉奖和祭祀。

谁也不知道大梁北境的风云突变,谁也没想过还有更深的危局接踵而来,长林世子请旨出征的简奏递上之后,朝阳殿中一片惊寂,就连萧歆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久久未能翻开手中的折本。

“世子方才说……北燕暗开阴山山口,必会引发北境危局,”荀白水呆愣了片刻,上前一步小心地问道,“可究竟危急到了哪一步,我等还不是特别明白,能否请世子再解释得详透一些?”

萧平章的视线静静扫过站在周边的重臣们,缓缓点了点头,“不知各位大人,可曾听说过三月弯刀?”

此言一出,殿上不少朝臣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面现惊惶,兵部尚书晋勋甚至顾不得御前礼仪,失声叫了起来:“世子真的认为……竟有人能重现三月弯刀?”

大梁国土广袤,金陵自古福地,除了朝中内乱以外,能在帝都城头遥见敌军绵延数里的营帐,立国以来也就百年之前有那么一次。

景运二十七年,大渝、北燕、东海三国联手,意图共犯大梁分而食之。皇属军主攻北线,大燕铁骑飙过阴山,战线南北顺势相连,大梁北境防线被撕得粉碎,战火直入腹地,最终竟然剑指帝京。由于那次攻势始于早春时节,敌军战线斜锋突起,形如刀刃,后世便将其称为三月弯刀。

“幸而异国之间联盟,本就是利益为先,各有私心。朝廷使臣前往和谈,于大渝王帐之中辩战群臣,舌利如刀,最终挑得燕渝不和,结盟之势分崩离析,这才给了我大梁将士反击之机,最终将其各个击破,逼迫他们退出了国境。只不过危局虽得平息,战火终是无情,弯刀之下的那一片焦土,足足花了十载光阴,方能稍得平复。”

萧平章语调温和,讲述的也是百年之前的战例,但当时刀悬在颈般的惊心与动魄,即便是今日听来,也仍然令人不寒而栗。

“那若按世子所言,阴山山口上个月就被放开了,那岂不是说我北境防线,已经……已经……”荀白水飞快地瞟了萧歆一眼,没敢再继续说下去。

“请陛下稍安,”萧平章抬手一礼,继续道,“三月弯刀固然犀利无比,但想要成功,其间的攻势、节奏、配合,一步都不能乱。当年大渝的主将角芳柳,北燕瀚海王拓跋志,两者皆为惊世名将,最初的目标又极为一致,方能联手统御这样的行动。而近百年来,北境情势纠结复杂,再也没有出现过重现弯刀的任何机会。如今北燕朝廷与虎谋皮,给了大渝这个可能性,但皇属军主帅阮英只是独力挥刀,其形虽像,其势不足。以父王统率主营的战力,多坚持一个月肯定没有问题。”

晋尚书急忙问道:“世子既然已经判定了敌军意图,想必已有应对之策?”

“大渝自以为围住了主营和父王,军令难出宁州,绝不会想到金陵能这么快得到消息,整合南线反围。所以这一仗的先机,仍然有可能握在咱们的手中。”萧平章看了看梁帝手中的那本奏报,眼底已经有些微红,“北境遥遥,战机稍纵即逝,如果再迟一步,大渝拿下了宁州南路,长林军南北双线不能彼此呼应,局面将立转被动,其后果……”

说到这里,萧平章咬了咬牙,停住了后半句,迈前两步在金阶前撩衣跪下,“请陛下恩准微臣立即出京,另立后路帅令,以解我大梁北境之危。”

萧庭生主营被围,边防可能有失,梁帝此刻心中的焦灼不亚于他,眼看阶下群臣皆已无言,立即侧身吩咐了内监两句,扶案站起身来。

“王兄情势危急,由你前往营救,朕最是放心。”萧歆拿过掌印使飞速呈上的兵符,绕过御座亲自走了下来,将符令郑重地放在萧平章手中,用力握了一握,“前方战况不明,朕赐下金符,许你随机应变而行。沙场凶险,刀枪无眼,你只管专心战事,京城后方朕会为你料理……等将来狼烟平息,朕必须要看到王兄和你,你们两个全都能够安然而返,记住了吗?”

萧平章抬起头,忍住胸口的酸楚,眼角微润,“有陛下为我长林后盾,此役必胜。”

百年前已成绝响的三月弯刀到底有多么危险,荀白水等文臣也许很难有真切的体会,但是北境防线一旦溃破将会引发的后果,那却根本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想象。萧歆的旨意一发,朝阁上下谁也不敢耽搁,短短两日便完成了长林世子出征前所需的准备。

此时节令已过霜降,瓦檐之上一层浅白,堂前石阶寒露凝结,稀薄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却难以带来更多的暖意。

萧平章走进广泽轩的里间,准备在临行前最后再看一眼小弟。平旌的双颊此时已透出几分红润的气色,偶尔还能看见眼睫轻微的扇动。无知无觉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这世上最为残酷的失去,抚过他额前又离开的那只手,今生已注定再也不能回来,再也触及不到。

庭院中的古树落叶已尽,枝条萧疏。蒙浅雪静静等在树下,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出身将门,嫁入帅府,以前不知道有多少回,她眼看着夫君的身影出征远去,全然不知能不能盼到他再次归来。

“你未曾计较过我不够温雅贤淑,我也更喜欢和你并肩沙场,同历风霜。”蒙浅雪眼中含泪,唇边却努力想要露出微笑,“既然父王有难,边境有危,我又为何不能与你一样尽忠尽责?平章哥哥,我是蒙家女儿,见过战阵杀伐,这一次……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夫妇二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似乎就此再也不愿放开。

十一月末,迟滞已久的北境军报终于飞驰入京。

大渝皇属军攻破桑源,自阴山斜断大梁后翼的南线与其北路军顺利会师,最终合成一柄雪亮弯刀,挥向已坚守宁州一月之久的主营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