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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741)+番外

然而再得宠,我们之间也不是完全和谐的,他第一次对我生气,是在畅春园戏园子回来那一天。宫中的生活单调,偶尔能听上一天戏,自然是筋骨舒畅的当夜他歇在我宫里,我犹沉浸在戏曲的余韵中不能清醒,糊里糊涂地,对着正在更衣的他,悠悠然唤了一句——“三郎”,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对唐明皇的昵称,亦是他最喜欢的一出戏。

我从口中呼出,心里犹是暖洋洋的,想他对我的宠爱,顶多是一笑了之。若是兴致好,会不会和我一起唱上一段。

可待我转神过来,他已经是铁青了脸色,重又穿上了衣裳拂袖便要走。我慌忙跪下告罪,他冷寂道:“过昵则狎。是朕太宠着你了,这样戏子的唱词也脱口而出,太不自重身份。”

我的心凉了半截,他从未这样斥责过我,这样疾言厉色。

我第一次落下泪来,原来我圣眷再浓,亦不可枉顾了君臣之份的。君臣之外,才言夫妻。身份,才是最紧要的。

三十四年,我又生下皇十六子允禄。孩子,陆续地产下。而我的位份,只是常在。他说:“你的位份……”

我轻声道:“臣妾很知足。”

他点点头,“你明白就好。就像你当年初入宫,若朕立刻宠幸你,必然叫六宫忌妒,合宫不宁。这才冷了你几年。”

我并不晓得他有这样的深意,然而此刻一想,瞬间明白了,我仰望他,柔声道:“皇上是为臣妾好。”

宠爱而不予尊荣名位,向来能平息不少后宫的醋意吧。我的思绪旁逸斜出,忽然想,生了八皇子的良贵人亦未得进嫔位,是否也是这个缘故。

眼看着争宠的端嫔、惠妃纷纷失宠。我渐渐明白,有时候,不争,才是最大的争。

康熙三十五年的时候,宫里走进了第二个汉人女子,陈氏。

深宫内院,红墙再高,亦有所风闻,是苏州织造常煦送进宫来的女子。

我听得这见事的时候正在逗允禄玩,才满一岁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讨人喜欢。一瞬间,手中的拨浪鼓落在了地上,重重的一声,孩子吓得哭了。我有些怔怔,允禄哭着,“咿呀”地呼唤我——额娘。

我恍惚地省过神来,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陈氏进宫之后也被封为答应,和我一样,享有庶妃的尊礼。

我常常想,娘总是希望我不要与人做妾室,不要和她走一样的路。可是归根究底,我还是做了人家的妾。庶妃,可不就是妾么?

我见到陈氏,那是个很清秀柔美的女子,眉如柳叶目似新月。并不似良嫔,她的美,太夺目,像暗夜里闪亮过天际的雷电,叫人喘不过气来。而陈氏和我,都是那种淡淡的,眉眼不惊的美。

许是和我同样血统的关系,她与我十分亲近和睦。

她说,我知道,姐姐是常大人的表妹。

她说,我孤身进宫侍奉皇上,常大人说姐姐入宫有些年了,可以和妹妹相互照应。

她说,幸好有姐姐,要不然我孤零零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望着陈氏,思绪有刹那的空白,孤零零的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呢?因为皇帝宠爱我,妃嫔之间的相处总是客气的,哪怕偶尔有几句酸言酸语,我只当听不见,也就过去了。

可是到底也是流于客气的,那种客气,隐隐有排斥和孤立的感觉。即便是安嫔和端嫔,也是有隔膜的。

人啊,就是这样,比你好一点点,那优越的感觉就会让你习惯地凌驾在别人之上俯视。

我用心咀嚼陈氏的话,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我们是可以相互照顾的,不仅是我照顾她,也是她扶持我。

表哥,你的用心果然良苦。

陈氏很得宠,第二年,她就为皇帝生下了皇十七子允礼。有了孩子可以依靠,她的容色愈加红润。而我因为和陈氏的友爱,皇帝也更加认为我贤德。

时日再过得久些,我越来越懂得如何不动声色的取悦皇帝。他的岁数越来越大,不再喜欢红红绿绿的鲜艳颜色,反而喜欢素净。我便择了他喜欢的湖蓝、水蓝、浅霞红、杏子黄、烟雾绿来穿,也不用金银丝线的团花耀眼,只用含蓄的暗色花纹。反正我的年龄见长,亦不再适合浓艳了。他果然欢喜,便让苏州织造局专制了纹理清雅的素净料子来给我。

我居住的宫殿,亦多种了芬芳花草,殿中常用时新花卉,而不用香料。连所用的珠钗,亦是碧玉珍珠的的浅淡温润。

我把自己天性里的安静徐徐发散出来。

皇帝常对我笑言,“同你一起,总觉得对了一池静水,心里自然而然就安静了。”

宫里的日子,静得像古井里不起波澜的水,时间晃晃悠悠过去,我的第三个孩子皇十八子允衸也满五岁了。允衸乖巧可爱的让人心疼,天性又聪慧,皇帝喜欢的不得了,几乎时时要带在身边,十分疼爱。

皇帝常对我道:“允衸既有满人的壮健,又有汉人的文雅,这孩子,是我们满汉人家最好的孩子。”

如此言语,可见皇帝对孩子的爱。

允衸五岁生日那年,皇帝册封了我为贵人,赐了“密”字作封号。同一天,陈氏也进为贵人,号“勤”。

“密,静也。”皇帝笑言,“亦可通‘谧’,意为宁静安定。这个字最配你。”我品味良久,亦是十分喜欢这个字眼。

“静女其姝,皇上想必爱读诗经的《静女》。”

他颔首:“你看的书越发多了。”

十二月的天气冷得厉害,可是殿里笼着暖炉,温洋如春。这些年政务劳顿,皇帝老得有些厉害,皱纹也深了些许。

我亲自做了个苏绣的香囊,放了些薄荷叶子,挽在皇帝身上,道:“皇上倦了就闻闻这个,很提神的。”

他摁着我的肩斜躺着,微笑道:“宫里来个西洋耶酥会的传教士,最会画画,朕想让他给你画个像,朕便挂在南书房里,可以时时看着。”

我羞涩了神情,只是微笑。他望着远处,萧索了神情,忽然感慨道:“你进宫十七年了。”

是啊,十七年了,我十七岁入宫,几乎是一个轮回了。

我伴着皇帝,竟那么久了。

然而皇帝是神色有些凄楚,半是喟叹道:“朕也老了。”

我忙去捂他的嘴,“皇上万岁,万寿无疆——”

他拨开我的手,苦笑道:“是么?朕总觉得这句话最假不过。”他这一说,我亦觉得有些心虚,心下黯然不已。他呢喃道:“何必万寿无疆,朕只求父慈子孝。”

他这样说,我亦明白了是什么事。这些年来,太子胤礽屡有不轨,即便深宫妇人也有所耳闻,皇帝想是伤了心了。

我道:“皇上说这样丧气的话,可要把臣妾置于何地呢?普天之下臣妾可以依靠的只有皇上啊!”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力抱住我道:“好。朕不仅有离儿,还有普罗苍生,朕可万万不能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