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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573)+番外

他猛地将手中冰块用力一掷,那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留下一滴散碎的冰珠与水痕,反射着外头雪白天光,似有刀刃的寒影。他面容深沉,斥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难道他有什么心思都对你说!朕早就知道他对你别有心思!”

我忙跪下道:“臣妾不敢!只是揣度着六王素来对皇上恭谨……”

“再恭谨的人手里有了兵权也会生异心,何况父皇本就属意过他当太子,难保他不对皇位有觊觎之心!”他面色阴沉不定,眼中闪过狐疑的幽光,冷然道:“何况皇家本无手足之情,唯有君臣之份。朕说句不好听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宛若被人当头灌入千年冰水,那透骨的寒意迅疾从脑海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我冻得手足发麻,不能动弹,只觉得无数冰冷长针锋利地刺入脑中,痛得我无法思考。我本能地喊:“皇上,六王是您亲弟弟——”

“当日朕决定与母后争得皇位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他是朕的弟弟。这些年来朕厚待于他,已经是格外恩赏了。”他停一停,整张脸沁出阴隼的杀意,“昨夜与他长谈,他与朕谈起军中之事,历历可数见解颇深。这个人用得好便罢了,用得不好便是朕的心腹大患,朕容他不得!”

我还欲再劝,“皇上三思,六王身负军功并无过错,皇上若要除他,恐怕反而损伤圣誉——”

“淑妃,你做事从来不教朕失望。”玄凌缓缓起身,将一个折叠得精致的纸包放置在桌上,“所以这次的事朕还是交给你去做,只能成功,绝不许失败。”他温和地抚摸我的面颊,“你用你的行为告诉朕,你对他并无私心。朕是一定要除去老六的,只是朕想给你一个机会。”

我双唇微微哆嗦,本能地摇着头,去抗拒那包致命的毒粉。

他的声音阴毒而蛊惑,“一切朕都已经安排好了。他此刻在桐花台等着朕与他去宴饮,你代替朕去,朕等你的好消息。”

我挣扎着道:“皇上,那么容臣妾去更衣。”

“不用更衣了。”他伸手为我扶正发髻上的双凤衔珠金翅玉步摇,让三缕金线串南珠蔷薇晶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耳边,又为我正一正杨妃色暗花流云纹绫衫,“朕的嬛嬛永远这样美,若朕是老六,也会心甘情愿喝下你玉手送上的毒酒。去吧!”

我木然被他推着起身,小厦子牢牢搀住我的手臂往桐花台去。玄凌空洞的声音沉沉在耳后,“事成之后,涵儿会是大周绝无异议的太子,因为他有一位深得朕信任又能干的母妃。”

回眸的瞬间,光线黯淡的疏影里,他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幽远难测,隐隐透出一缕暗紫剑光,冷硬锐利,直刺向桐花台方向。

前无去路,后退,亦只有死路。

妃色裙裾散若流云轻轻掠过汉白玉地面,因着殿中设宴,桐花台的地面皆用清水冲洗过,光可鉴人。小厦子悄然引我入内室,碧玉珠帘子悠然作声,帘后的他已经肃然起身,行礼等候。

“是我。”隔着一挂碧玉珠帘,我用舌尖压住牙齿的颤抖,温言道:“王爷不必客气。”

桐花台殿阁中帷帘已卷,暮光迷离。小厦子上前打起帘子,碧莹莹的珠光之后,他着一痕桐色长衣,长发以金冠端正束起,相视的瞬间,窗外有熏然溜入细竹帘的风,在黄昏的柔光下吹拂得愈来愈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我有一瞬的恍惚,桐花台嘉木繁翠,荫荫如旧,映着暮晚天光,凉风满袖,墙角夕颜盛开若清雪漫漫,仿佛时空倏然逆转,又回到初入宫闱的少年时光,还是那年七月末的夜,与他初会于桐花台。

紫奥城的日子绵长地似一缕越拉越长的丝线,在沉溺般的寂寞中,总是常常会想起凌云峰的那些日子,想起久未谋面的他。那么久的思念之后,此刻只深切地盼望着,只要永远不要见他,不要有这样的相对就好。

小厦子打了千儿陪笑道:“皇上午觉睡得不香,此刻还很困倦,所以先遣娘娘来陪王爷喝上几杯,皇上更衣后即刻会到来。”

玄清扬起眉毛,问道:“皇兄身子不安么?”

小厦子眼睛骨碌一转,已经笑起来,“皇上龙体无恙,只是天热贪睡,午后瑃嫔小主又来过。”

言及此,玄清已不好多问。小厦子放下手中的缠丝玛瑙盘,盘子搁着一把和田白玉莲瓣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似一泓桃花水,沉静地蕴着甘甜醉人的馥香。壶上极精致的盖帽,以两瓣和田白玉合在一起,肉眼几乎不可分辨,总以为是完整的一块。

他笑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有劳淑妃了。”

心头一阵酸麻。从水绿南薰殿到桐花台,其实不过一盏茶时分的距离,我却似走完了半生绵长时光,脚下一酸,几乎是落在了座位上。

小厦子将酒壶放在我手边,满面笑容,“有劳娘娘陪坐,奴才先去请皇上。”

酒壶的冰凉近得让我触手生寒,事已至此了,不是么?

我狠一狠心肠,微笑道:“难得与王爷一起饮酒。”

四下已无旁人,唯我与他静静相对,他声音清越宛若初夏蓬飞的草木清新,“你还是喜欢妃色的衣衫。”

蓦然想起,那一年桐花台偶遇,我也是穿着妃色裙裾。岁月的巧合,真当是要贯穿首尾么?

我凝望窗外素白无芬的小小夕颜,不觉叹道:“桐花台冷寂多年,这些夕颜却花开花落,依旧繁盛。”

“淑妃还记得我昔日所言么?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就如同不能见光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可是有些情事再不为世人接受再不能见光,照旧在心里枝繁叶茂,永不会凋零。”

我轻叹,“会不会终有一年有人觉得这些夕颜碍眼,会把它尽数拔去,片叶不留?”

“也许会。”他眉眼平和,语意清淡而坚决,“即便拔去这些夕颜,开在心里的夕颜却是永不会除去的。”

我手指轻按右侧壶盖,只消用一点点力,只要一点点,浅红的酒液流畅滑落杯中,我满满斟了一杯,递到他面前,“这些年,你在边关辛苦了。”

他的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澄澈分明,“淑妃可曾听过一句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要想到千里所共的婵娟可以照着身心俱安之人,再辛苦又何妨?”他停一停,“入宫述职前,我曾去过凌云峰,一山一水,一切如旧。”

我微微浅笑,“可惜,我此生再无机会回去了。”语毕,我举起酒壶,欲为他斟满一杯。

他看着我,“还想过回去么?”

“王爷信么?我曾数度在梦中回去,仿佛还在昔年,一切未曾改变。只是,梦醒身在深宫,望穿天涯路亦回不去了。”

“你回宫后,我亦曾信马由缰,每每走到你旧居,总想静静待一会儿再离去。清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凌云峰了。”

有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我无言以对,停下手中举起的酒杯,怅然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