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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13)

衣加和我忙碌起来,砍柴,喂马,帮外祖母织毯。木房子檐上覆盖干草用以保暖,屋顶上又有空洞用于通风。独特的房屋结构。我尝试修葺熬过了一冬的老木屋,寻找新的干草换掉已经腐烂的那些。劳作的感觉异常充实快乐。

我们放马的时候,漫山遍野奔跑。我采摘野花,插在衣加浅棕色的辫子上。她穿长的布裙子,被风吹得裸露出来的膝盖。羞涩地笑起来。

初夏来临的时候,山区才渐渐转暖。阳光漫过重重山林千里迢迢而来。带着森林的清香。草长莺飞。温暖如同童年梦景中的仙境花园。外婆织了整整一冬的挂毯终于快要完工。上面是西伯利亚最常见的雪景。俄罗斯广袤的雪原深处,零星闪烁的温暖灯光。与繁星一起熠熠生辉。天空犹似海洋的梦境一般。充满了故乡的气息。就像她的爱情。

这竟是我们最后的夏天。

五月。我出来整整一年。那天清晨,我和衣加起床,却发现外婆依旧躺在床上。以往她总是醒来很早的。我轻轻走过去,推推外婆的肩。然后看清她的脸,吓得不轻。大概是中风或者脑溢血之类,只见她半边脸抽搐,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手脚都抽着筋。我抓住床沿,努力站定,控制自己不叫出来。衣加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紧紧抱着她,拦着她不让她看见,拼命挡住她的视线。衣加,你不要看了,祖母只是生病……衣加……听话……不要过去……

衣加大哭着拼命挣扎,用俄语大声喊,老祖母,老祖母——她的手肘戳在我的肋骨上,一阵剧痛。我放开手,衣加冲了过去,跪在床边,凄厉叫喊。她推搡外婆的身体,非常用力。我说,好了好了,不要动祖母!

衣加只是放声哭喊,大叫。

我心中疼如刀割。

我冲出门去找邻居,本来就不会说当地语言,这下更是语无伦次。哭着敲门,门打开。是一个来送过毛皮的邻居,我话音未落,那个男子抓起我的手臂就跑向我们的木屋。那个男子进了房间,看见老祖母,然后喃喃的,表情很难过。他把哭得快要闭气的衣加扶起来,徒劳地劝慰着。

我站在一边,泪水汹涌。心中巨大的悲伤,压迫呼吸。

那把三弦琴还挂在墙上。刚刚织好的精美挂毯上还留着她的温厚摩挲。

衣加几天没有进食。她只会坐在外婆床边,凝视一个方向。我笨拙地煮来荞麦面,加上盐,给衣加端来。她依旧坚持不吃。整个人表情呆滞。我放下碗,缓缓靠近她。

衣加。吃一口。不要这样了我求求你。走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亲吻额头。渐渐用力,似乎想把她全部藏进我的怀中。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在成长之初就遭遇这么多。这到底是谁的原罪。

衣加渐渐恢复知觉似的,缓慢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抱着我。我心中快慰许多,这一夜之间,衣加开始长大。

按照当地人的习俗,邻居们帮忙安葬了外祖母。宰杀牲口。祭祀仪式悲壮繁琐。他们燃起篝火,飞扬的黑色灰烬被风吹起,向天空深处飘落。在葬礼上,牛角的奏鸣低沉悲哀,我忍不住落泪。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心中很歉疚没有很好地照顾她们。寨子里的人无论老小,看见我和衣加的样子,都悲戚不已。

木屋陡然空了。那张大床就这么寂寞的等待一具已经不存在了的身体。深夜里,我们因为惧怕相拥而眠。她的确比我小,能够很快陷入沉沉睡眠。而我整夜目不交睫。黑暗中,长久凝视衣加的安静睡容。

一个月之后,我们的生活和情绪渐渐恢复正常。衣加真是坚强可怜的孩子。我们每天照样劳作,夜里靠得很近。互相取暖。

堇年。睡了吗?

没有。

我睡不着。我想祖母了。

衣加,老祖母是很幸福的。她去很远的地方。我们应该祝福她。如果太想念她,她就会在路上频频回头看我们。那样会耽误去天堂的路。

我该怎么祝福她。

衣加。和我一起好好过。这样,外祖母就会得到安慰。她可以见到外祖父。

衣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或许你会见到你的母亲父亲。如果你不喜欢外面,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外面是哪里。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衣架最后说,如果我不喜欢外面,你保证和我一起回来。

我保证。相信我。

翌日我们开始收拾东西。衣加固执地要带上三弦琴和挂毯。她只带了这两件东西。我将牲畜交给隔壁的大叔,挨家挨户道别。土瓦妇女们善意地给我们食物,送我们走很长一段路。

就这样我踏上归途。我想先带衣加到我父亲那里,再作商计。

沿着一年前我艰辛跋涉过的路程往回走。一路上是熟稔的风景。身上还有父母给的钱,不至于挨饿。从林区出来,上国道,长时间的行车。衣加从来没有坐过车,晕车非常厉害。我们不得不一再停下来,休息,徒步行走,累得不行,然后又拦车。在诊所买到了晕车药给她吃,情况好多了。

车子渐渐驶进大漠的边塞城市,新奇的景象是衣加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惊奇观望周围一切事物,幼童一般天真。始终紧握我的手,生怕被遗失。她的这些缺乏安全感的小动作令我非常心疼。只要有食物我总是让她先吃饱。看见她以往一样的甜美笑容,心中很快慰。

路上衣加睡觉,将头枕在我的腿上。我昏昏沉沉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想起遗忘中的送我来这里的那个维吾尔男子。明媚的面孔。海岸线一样迷人的线条。我轻轻笑了起来。

还有父亲,母亲,十禾。我的乖张的过去。

我的那把黑色的原木吉他应该布满了灰尘,钢弦上沾着斑驳锈迹。挂在墙上的景物写生应该开始褪色。我的朋友应该将我遗忘,一如我不经意间就遗忘了他们。

三个星期之后,终于又到了库尔勒。晚上。我带着衣加朝父亲的铁皮屋走去。我在远处就能看见铁皮屋在夜色之中闪着寂静的光。疲惫而温情,是属于一个父亲的内敛感情。

打开门,父亲带着疲倦的神情站在门口。他惊异地看着我,然后把目光投向了衣加。

爸爸!衣加突然大声喊。

我感觉微微晕眩。继而努力确认衣加扑进父亲怀里,父亲严肃镇定地将她揽入怀中并轻轻抚摸的情景是真实的。

一瞬间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低下头。衣加天真地喊,堇年!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在这里?

我努力镇定地说,衣加,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只是碰巧有同一个父亲。

衣加依旧不懂,只是沉浸在欢喜之中。

父亲无限隐忍与尴尬的表情。重重落在我心底。

进房间之后,衣加新奇地参观房间。父亲安顿好我们,让我们上床睡觉。睡前衣加惊喜地看着床头那张陌生女子的照片说,妈妈!——爸爸!你有妈妈的照片?衣加激动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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