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玉只当他夸她勤劳,不做他想。姑婆没痴呆前经常教诲她,这么漂亮的姑娘,嘴巴甜一点,手脚勤快点,不愁没饭吃。
这不,又吃上了钟嘉聿请的第二顿。
他领她下楼吃早餐,末了付钱找零后,现金一转送到她手边。
陈佳玉触电般跳开,负起双手,连行李袋也藏在身后,“聿哥,不用了。”
若她是个男生,钟嘉聿早就直接拉过她的手,强硬塞进去。
“你昨晚找我干什么?”
昨晚她说要借钱。
陈佳玉认真说:“现在不用了,你请我吃饭,让我住家里,已经解决我大部分花费了。”
钟嘉聿的手还在半途,跟她一样执拗,“你今天不吃不喝?”
“今天总会找到活干,你放心好了。”
陈佳玉信心满满,“谢谢聿哥,你是个好人,下次我去庙里烧香供佛,求佛主保佑你平安顺利。”
“警察不搞封建迷信。”钟嘉聿收起现金,美人噗嗤一笑感染了他,想了想,改口道,“先把功德回向给你自己。”
陈佳玉怔了怔,眼里腾起跟早餐店蒸笼一样的雾气,湿润而滚烫。她退开一步,又虔诚鞠一躬,丢下一句“再见了”,承受不住般先行逃开。
钟嘉聿再次把她送回人海,也再次认为不复相见。
那一年他才二十一岁,还有一年警校毕业,学习与实习之外,独自潦草生活,青涩褪去成熟不足,坚定又偶现迷惘。他只想收留她一晚,没想到被她反哺了。
钟嘉聿笃定,哪怕多年后,他也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和相处的某个细节,哪怕时间磨灭掉所有意义。
陈佳玉亦是如此。
窗外街景仿佛国内倒退十几年的小城版本,一想到钟嘉聿竟跟她看过相同的风景,陈佳玉对这个地方的恶感终于淡了一点。
她是可以离开庄园活动,仅限于逛街,得有人跟随。说是不安全,不如说周繁辉安插眼线,怕她又跑了。陈佳玉能逛的地方,所见美女身边一米以内的不是亲友就是男朋友,哪像她带了一个猥琐佩饰。
保镖外号钳工,在国内因为三只手反复进宫,最后一次挑错目标,扒到道上的人捅了娄子,跑出来避风头。
钳工矮壮黝黑,五官扁平,自带一股欺软怕硬的气场。
陈佳玉第一次来这家规模不小的服装店,女导购慧眼识珠,看中她的潜在购买力,当着面夸:“你男朋友好有安全感,陪你逛街提包还等这么久一点怨言也没有。”
陈佳玉故意笑而不语。
阿嫂再美,谁敢隔空给大哥戴绿帽,钳工黑脸粗嗓,半澄清半呵斥:“这是我阿嫂。”
女导购尴尬一瞬,卖力找补,华人哄华人最在行,先连声抱歉,再说弟弟都这么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大哥是个厉害人物。
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久而久之,陈佳玉在经常光顾的店铺混了脸熟,这些老板、导购或技师茶余饭后都要八卦一下。
这地方看着小,但贫富差距大,陈佳玉出手阔绰行事低调,联系方式都留保镖的,大哥背景没挖出来,倒是形成一个浅显又往往精准的共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八成是被包养的。
有善良一点的把她当全职太太,也符合她日常的路径:美容美体,逛街喝茶,总之无所事事,消磨时间。
只有一点不合理,她一直独自一人,似乎没有朋友。
那个如影随形的莽汉保镖当然不算。
陈佳玉已经一周没离开庄园,本该在外边呆久一点。
周繁辉想必也是同一看法。
但她心里拴了一根无形线,总怕钟嘉聿改变主意,刚好这关口就来了。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她主动“回巢”。
钟嘉聿第二次来周家庄园轻车熟路,穿过两扇错景的随墙门便来到佛堂门前。
停步片刻,尺寸间的神祇世界空无一人,连白猫也不知所踪。
他沿着风雨连廊往客厅,越是逼近,越是踟蹰。
这座异国的中式庄园禅房花木深,通幽曲径隔开视线,却隔不开满园的虫鸣鸟叫,鱼跃水欢,还有跟那一年小旅馆类似的浪|叫,又比之聒噪癫狂。
甚至能分辨出相拍声中的湿意,来自汗水,又不全是汗水。
钟嘉聿似乎关节锈蚀,举手投足成了慢动作,眉头紧蹙掏出香烟盒,摇了一根衔住,低头拢着火点燃,好像在心底引燃一次小型爆炸。
他默然穿过月拱门,勉强出了波及范围。
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偏头吐出,淡缈烟雾渗进了墙边盈郁修竹里,带出另一波动静。
窸窣,鬼祟,忽地尖锐的一声——
喵呜——!
墙头白影扑下,白猫噔唥着地,一头蹭上钟嘉聿劲实的小腿,撒尿圈地般,往他腿毛挂上几根杂毛。
钟嘉聿低声笑骂,“你倒是不忙。”
喵。
钟嘉聿继续往前走,白猫一路相随,边走边蹭,当他有鱼腥味似的。
一路到了水景园的四角亭,人止步,猫却不知刹车,闷头溜达到了女主人身边。
两个人面面相觑,匆促的一瞬,足够捕捉对方脸上异色。
“你怎么在这里?”
此地勉强算陈佳玉主场,她先恢复如常,按说客人不该独自游荡。
钟嘉聿少了致礼,摘下香烟,沉默的回应分明也是同样的疑惑:你怎么也在这里。
石桌的点心与茶饮都是一人份,她应该没在等人。
陈佳玉看了眼他来的方向,愣了愣,恍然大悟,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显得有点诡异。
她闲闲倚着美人靠,忽地朝外扬起瓷碗,半碗鱼粮统统撒向池塘,一池碧水陡然沸腾,百千锦鲤争相夺食,一时吵闹不堪。
她咯咯发笑,快岔气似的,“庄园那么大,你不会以为只有一个阿嫂吧?”
钟嘉聿眼神复杂,不亚于在周繁辉的佛堂与她乍然重逢。
从没见过戴绿帽还这般开心的傻子。
陈佳玉兀自发笑,兀自停止,痴傻之后才流露出一丝正常的低落,然后是麻木。
转瞬之间,神色万变,令人越发琢磨不透。
钟嘉聿走进四角亭,下意识提防四周,夹烟的指尖轻点在石桌边缘,像暗号,也像安抚。
成熟而磁性的男性嗓音近乎唇语,“以前谁给你拿药?”
陈佳玉怔了怔,心虚般挺直腰,也留心环境,压低声,却压不下唇角嘲讽,“他不太行,或者我走狗屎运,你选择相信一个吧。”
钟嘉聿指尖白烟袅袅升腾,像计时的线香无形催促。
“你手机号?”
陈佳玉羽睫微颤,为难垂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眼睁睁看着机会一闪而过。
“我没有手机。”
钟嘉聿缓缓将所剩不多的香烟送回唇间,一点猩红急速吞噬了烟卷。
美人靠上的人影忽然起身,成功沦为他的目光焦点。
“他不给我联系外面。”
陈佳玉走近石桌,将空了的鱼粮瓷碗随手一放,把点心盘旁边的烟灰缸轻轻挪到了他手边,有些讨好地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