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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民国](94)

一手提着茶壶,一只手开门,里面静悄悄的,碎催儿看屏风一眼,笑了笑,“有什么吩咐您只管开口,我就在外面。”

柳先生含笑,他跟老李一起来的,在大世界的东门等着一起来的,倒是第一次见,欣赏的很,老李先开口,“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年轻人,不是我自夸自卖,你可着满世界找,都找不到比他第二个出色的相貌来的——”

姑奶奶抿着唇笑,挽着扶桑的胳膊教她近一点儿,扶桑隐约只看到一个背影,她透过提花龙头机器印出啦的鸣春帘子往外看,先看见一个后脑勺儿,然后那后脑勺慢慢转过来,面屏风而坐,居左下首。

一双下垂眼半张,要笑不笑总是不大高兴的嘴角,那惊人地熟悉,扶桑只觉得浑身白毛好都能把簇新旗袍上的孔雀眼睛扎破,扭头就要后退,她怕。

跟小荣看见自己这样,她不怕,她有恃无恐,小荣总归跟她感情好,俩人一块长大,过命的交情,她就是作死了,小荣都能给她收尸。

可是对着之前的这些其余人,伍德也好,还是宋旸谷也好,还是街坊邻居也好,她都没打算特意告知的,是有些断了关系的意思在里面的,她能厚脸皮教小荣认她,却做不出教外人也宽容她的地步。

扭头要翻脸,心跳如擂鼓,比春天乱吹的桃花风还教人意乱。

不防备姑奶奶一胳膊肘拐出来,扶桑踉跄一步出来稳住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推去上坟,离得近了,她侧身而对宋旸谷,比在帘子后面更能看清他眼角眉梢的随意跟不耐。

她少有地一阵慌乱,面上却依旧如死狗一样,现场三人刹那缄默,场面极度安静。

姑奶奶从后面觑一眼她,日光投射半柱在她皮鞋上,又半柱斜打到宋旸谷的侧脸上,姑奶奶捏着帕子。

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男孩儿,多么骄矜多么体面,他站在那里的背影,多么地牢靠,这样的男孩子,姑奶奶心里微微得意,看扶桑跟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这孩子,也有羞涩的时候啊,姑奶奶微笑。

又怕她卖了丑,给人笑话小家子气了,她又不好出去催促,只一眼看柳先生,一眼看宋旸谷,一眼再看扶桑的后脑勺。

哦,她今儿戴花了,后脑勺一个歪发髻,小小巧巧地,却侧坠一朵木芙蓉,水红色极鲜艳。

柳先生也吃一惊,他虽说一眼也看好人了,倒是没想到扶桑这孩子,就这样出来了,他端着茶杯,老李也端起来茶杯,各自闭嘴喝茶。

只剩下瓷器轻微碰撞的声音。

扶桑觉得脸都热了,她想走,不好走,她想回帘子后面去,也没法回去了。

多年的历练跟职业道德形成了标准的反应,在宋旸谷看过来的时候,她眼尖地看着他手边侧几上的茶壶,畏惧他挑刺儿找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安抚和顺也成一种细节,“东家+您喝茶——”

她是那样地机灵懂事儿,一如既往地是个场面人,总是那么地随机应变教场面热起来,不那样的尴尬。

屋子里多了水声潺潺,扶桑很满意,茶杯七分不到八分之间,她还是那样的会倒茶,会伺候人,有些得意地捧起来,递给宋旸谷。

宋旸谷下意识接过来,那半柱日光从侧脸偏移到鼻梁,烧的人浑身发烫。

他不能再看,掀开盖碗直勾勾地看着茶碗里面的水纹荡漾,一圈一圈在漩涡中心散开,聚合又散,散而聚合。

只有那个人,才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是什么样子的,男的或者是女的,装扮成什么样子,那个眼睛他这辈子就遇见过一个人。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一双眼眸,里面有日光一样的明亮澄澈,有月光一样的孤傲和清倔,讨人好的时候,春风过江南一样地舒展。

是她,舒扶桑!

宋旸谷的眼眸更低垂,里面的热气氤氲出来,从他的唇角到眼眸,他梗着脖子,一仰而尽,满脑海里面都是她的模样。

是个女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子。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三分袖旗袍,上面满是孔雀眼睛,她的脖颈细长而纤柔,她的皮肤——

宋旸谷仓促而起,他不知茶味,含糊两声对着柳先生跟老李行礼便起身走了。

大概是日光晒的,老李看他脸色通红。

等着人走了,笑呵呵地起身,他有些得意,“好姑娘,等着媒人上门吧。”

笑呵呵地跟柳先生一同携手出去了,扶桑瞪大了眼睛,猝然回神,看着侧几上的茶壶茶杯,一刹那恍惚,她有些不确??x?定那杯茶的意义。

姑奶奶心满意足地挽着她的胳膊,“我想你一眼也能瞧上,这许多年了,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孩子,知书达礼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一看就是好家教好出身,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出来的,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混日子的不一样。”

她特意去看那茶杯,“瞧瞧,一口都没剩呢,可见也是中意你的,果真水到渠成,我们担心你这许多年,没成想你婚事如此顺遂。”

说完看扶桑还有点云里雾里,便觉得到底是不知道事儿,此时此刻格外地像个木讷羞涩的女孩子。

这是尘埃落定,等下楼去,听说人会账走了,姑奶奶更是满意。

带着扶桑斗志昂扬地回黄桃斜街,一气儿跟小荣吹,“那人才,潘安也比得,人才没的说,言行举止我看也端正的很,我啊,怎么看怎么满意,一眼就相中了,扶桑这样的人,竟然还害羞呢,出去愣了一下,不过还算机灵,给人倒茶,人喝了就走了呢,一句废话没有!”

扶桑到家就躺着去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只觉得心累,早上出门像是个太阳,现在回来跟后羿射下来的太阳一样,在床上哭的压抑,听姑奶奶睁着眼说瞎话,嗓子哭地直挺,“我怎么这么倒运的?我遇见那个冤种,小时候多欺负人啊,大半夜里罚跪,大冬天雪地里撑伞,动不动挤兑人。”

她从不觉得命苦,可是这回儿,真绷不住了。

姑奶奶跟小荣站在窗前这才回神,这孩子不是害羞,是不愿意,小荣怕听错了,“我当是谁呢,你说的是谁?你再说一遍?”

扶桑直直地嗓子恨不得戳死这鬼相看,“还能是谁,是我那遭了瘟的前东家!”

她还手欠,下意识给人倒茶,那早前的时候,她这样的见了前东家,就跟弼马温一样的,老老实实地听差遣的。

姑奶奶跟小荣面面相觑,听着里面嚎起来了,不敢吭声,俩人肩膀塌下来一点儿,站远了一点儿,姑奶奶压低了声音,“是前面宋府的三少爷?”

小荣觉得嗓子眼也疼,“是那位,我见过,您没见过,您说,这不是凑巧了这是。”

“早知道我多问几句的,多打听打听的,怪我。”

姑奶奶拽着他再远一点儿,好大声一点她能听得清,“不是,那柳先生当初怎么说的啊?这不是说就是个北平住家户儿,家里穷了点,但人好还在机关做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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