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宫完全在程守忠的掌控之中,陈玉也在东宫留下足够的暗棋。
起码明日宫门开钥之前,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施承善的尸体。
至于之后......这与已经逃跑的太子有什么关系?
明明是莫名其妙在深夜进宫的施承善,看上去更加可疑。
看到唐臻满身的鲜血,程守忠天生苦相的脸立刻被惊恐占据。
“殿下?!”他小跑到唐臻身侧,蒲扇大的手掌隐隐发抖,仔细检查唐臻身上所有沾染血迹的地方。
良久之后,他终于肯相信,这都是别人的血。
唐臻垂下眼帘,轻描淡写的解释,“路上遇到施承善,我怕他节外生枝,直接杀了他。”
程守忠完全不管死的人是谁,连声道,“殿下可有受到惊吓?我这里有应急的药丸,您快吃一颗。”
打开怀中锦囊的瞬间,程守忠的手几不可见的停在半空,眼底翻涌难以言喻的挣扎和不忍。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举起药丸塞向太子的嘴。
唐臻下意识的避开程守忠的动作。
随着程守忠发抖的药丸,立刻沿着唐臻的衣襟滚落。
“哎!”程守忠见状,心疼的跺脚,“这可是二十多年前留下的好东西,现在已经配不出来,用一颗就少一颗!”
话虽这么说,程守忠却没捡起已经沾染尘土的药丸,继续喂给唐臻。
他揽住唐臻的肩背,大步流星的往台阶上走,“快,陛下正在寝殿中等您。”
唐臻垂目收敛眼底几不可见的抗拒,顺着程守忠的力道,走上曾令他无数次向往的台阶。
福宁宫作为圣朝历代帝王的居所,无论是规模还是底蕴都远胜东宫。
唐臻只管顺着程守忠的力道往前走,视线漫不经心的扫过程守忠口中的众多趣事发生的地方。
其中出现最频繁的词是摘星阁。
昌泰帝虽然只是成宗的外孙,幼年时却曾有幸被成宗接到身边抚养,直到成宗被嘉国公酒后砍头的那日,昌泰帝依旧住在福宁宫中。
成宗亲自为小外孙的住处题字。
摘星阁。
寓意昌泰帝想要的东西,最后都能实现。
程守忠越说昌泰帝曾经在摘星阁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越感念那段时光一去不回之后......不提也罢。
没了陷入伤感的程守忠活跃气氛,唐臻的脸色愈发沉重,不像是终于能实现夙愿,反而像去赴必定不会如意的宴席。
再长的路,终究会有尽头。
程守忠小心翼翼的拨弄唐臻的乱发,轻声道,“殿下,去吧,陛下见到你肯定会高兴。”
唐臻终于肯抬起眼皮,看向程守忠,忽然道,“你在舍不得什么?”
程守忠愣住,视线对上太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生出强烈的罪恶感,狼狈的移开视线。
“怎么、怎么会?臣是......臣是因为马上就要随着殿下和陛下离开,有些舍不得三十多年的故居。”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解释,“殿下不知道,陛下还是皇孙的时候,臣就是安定侯拨给陛下的贴身护卫。这些年陛下在哪,臣就在哪,嘿嘿。”
唐臻平静的点头,“最好是这样。”
没等程守忠有任何反应,唐臻已经转过身,终于如程守忠所愿去见昌泰帝。
推开大门,唐臻立刻嗅到浓重的药味,虽然不难闻,但会让他心中沉甸甸的难受。
屋内的摆设简单至极,墙上已经褪色的画中是老人抱着小孩的轮廓,不难看出线条粗糙,笔触稚嫩,细节也很抽象。
唐臻猜测,这幅画是身份特殊的人所留,对昌泰帝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才能挂在这里。
八宝阁上倒是有些格外贵重的摆件,但是从细节之处不难看出,这些东西皆有些年头。况且昌泰帝今年才三十九岁,还不到四十,诸如寿星捧桃的白玉雕件,委实不符合昌泰帝的年纪。
除此之外,八宝阁中还有赤金镶各色宝石的头冠,虽然材质不凡但磨损严重,不曾修复的长鞭、青玉所制的短笛......种类样式堪称繁杂。
金丝楠木所制的桌案上,只有看不到任何使用痕迹的笔墨纸砚和已经燃尽的香炉。能看得出这个香炉也是昌泰帝的爱物,已经有数处斑驳,依旧摆放在桌案最中央的位置。
唐臻见状,下意识的想要辨别空气中的味道,以此推测昌泰帝喜欢的熏香。
只有浅淡的药香入肺,无端令人难过。
他对停留在身上的目光恍若未闻,固执的在桌案前停留许久。
昌泰帝仔细打量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身姿,眼中浮现的怀念逐渐深刻。
当年......罢了,故人皆已先行一步,何必再提当年?
不如牢牢记住眼前人的模样,今后的漫漫时光中,又多了个可以肆无忌惮想念的人。
昌泰帝面露豁达的笑意,主动开口呼唤已经许久没换过姿势的人,“臻儿?”
唐臻眨了眨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他。
大脑还在思考,身体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转身,迫不及待的奔向期盼已久的人。
三十九岁的昌泰帝身形消瘦,眉宇间难掩抑郁和疲惫,仿佛已经被困在沙漠中许久的旅人,只能以不断消耗生命力的方式活着。
泪水毫无预兆的冲出眼眶的瞬间,唐臻忽然觉得委屈的厉害。
为什么?
如果人可以在有的时候别那么清醒,该有多好。
昌泰帝起身走到唐臻身侧,小心翼翼的展开手臂轻轻搭在唐臻的肩上,看向唐臻的目光既有怜惜和心疼,也有难以言喻的稀奇。
成年男人的身姿再怎么消瘦,也能轻而易举的笼罩还没长大的儿子。
感受到身上笼罩的温度,唐臻顿时更加委屈。
他甚至在某个瞬间,有些分不清如今主宰这具身体的情绪,究竟是来源于太子,还是来源于唐臻。
早在发现如何快速且有效的消除原主对李晓朝和孟长明的感情,唐臻就生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不得不承认,对昌泰帝的向往浓烈却莫名其妙。
从本质看,这种想法与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完全不相符。
只要想到也许他对昌泰帝的感情,大部分都是来自原主。
会像原主对李晓朝和孟长明的感情那般,在尽情的发泄之后,慢慢的消耗殆尽。他真正的与昌泰帝见面,不可抑制的被牵动情绪,等到原主的情绪被消耗到某种程度,他也会逐渐将昌泰帝当成普通的、有些熟悉的人看待。
唐臻越来越难以克制心中的烦躁,发了狠的想要抵抗如同身体本能似的情绪。
贪婪是最大的原罪。
如果他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立刻停止所有计划,永远隔着福宁宫的大门想念昌泰帝,他就能留住原主对昌泰帝的感情。
唐臻凭着强大的意志力,逐渐止住哭声,双目通红的盯着脚尖,从牙齿到手指,再到脚趾,没有任何地方不是在与汹涌的情绪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