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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40)

黎薇薇望着台下诸位导演、演员、电视人和媒体发表了如下感言:

刚刚主持人问我关于这部电影,我有没有特别骄傲或者遗憾的地方,老实说,有,都有,但杀青以后,这部电影给我带来的遗憾远远大于骄傲。这部电影我拍了六个月,在南非的深山老林里,中间只请假回国一次,这六个月里我跟周先生,是的,我是说我前男友周先生,我们一度彻底断了联系,但是我居然并不着急,我居然觉得电影比他重要。然后,众所周知,我们分手了。

其实我跟周先生,我们之间出问题,不仅仅是聚少离多,不仅仅是在最敏感的时间出现了个可爱的小女生,我们性格不合。他很低调,而我,我张扬。天涯上有个帖子,有一小部分的叙述是对的。我追的他,追了整整两年,图书馆、餐厅、开水房、自习室,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你们身边肯定也有我这样没皮没脸的女生,或者她在追你,或者她在追你的朋友……后来我实在追不动了,就破罐儿破摔地直接问他:周衡,要不你跟我睡一觉,睡一觉我就不缠你了……我当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周衡和我共同的几个朋友,结果话音刚落,角落里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我立刻就崩溃了……周衡在我哭得特别狼狈特别绝望的时候牵住了我的手。后来打开灯,我觉得这屋顶的天花板真漂亮啊,这有点糊了的蛋糕真好吃啊,这些刚刚看到我出糗的朋友一个个真值得深交啊,这世界真美好啊。

再再后来,我开始接拍电视电影,废寝忘食地研究角色,孜孜不倦地争名逐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把那天跟中了头奖似的幸福和甜蜜忘光了。我的衣橱里渐渐没有了牛仔裤和板鞋,我即便跟我最亲密的人说话也开始滴水不漏,我做了错事却反过来指责他不够温柔体谅。

在数百道闪光灯下,黎薇薇哽咽着亲吻自己的奖杯。

周先生,我知道到如今如果我再去争取些什么,有点来不及,也有点对不住你身边的新人,但是,我真的依然爱你。我非常爱你。

黎薇薇这番感人至深的告白,端午是在做完两张卷子后,在卧室的电脑里看的,且看了不止一遍,以至于在退出视频播放界面以后的最起码十分钟里,脑子里依旧反反复复是黎薇薇噙着泪意的似乎至死不渝的“我非常爱你”。

端午原本是计划十点左右,大约周衡收拾妥当准备睡觉的时候,打电话问问他,她在学校门口看到他的车开走了,他是不是本来打算接她一起吃饭,但有急事走了。但看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告白视频,就突然不想打了,因为她不知道电话接通后她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想听周衡跟她说些什么。

黎薇薇泪如雨下的告白“我非常爱你”,这五个字之于端午,效果是非常震撼的。端午这个年纪的女生,她们只说“喜欢”,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她们嫌弃有点矫情有点成熟也有点沉重的“爱”。

端午喜欢周衡,毋庸置疑。她从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他长得好看,声音好听,虽然不常笑,但是一笑仿佛千树万树梨花开,他长成了一个举止非常有涵养的优雅的青年,跟端午身边那些未长开的飞扬跋扈的青少年有云泥之别——只是这喜欢里有多少是隐约的孺慕,有多少是纯粹的爱慕,在一开始,端午是说不清楚的。

自石达镇回来以后,黎薇薇的谎言和端午厚脸皮的顺水推舟微妙地把两个人往一起凑,周衡不再是端午臆想出来的画中人,他的脾气没有她原本想象的好,他不止是不常笑,他不说话的时候表情甚至常常是偏于严厉的……但即便如此,要确定确实是纯粹喜欢周衡依旧比吃饭喝水都要简单。

然后,端午以为是周衡通风报信,以为周衡终于不耐烦敷衍她了,她整个世界立时一片昏暗,脑袋千斤重,压塌了脊背,头晕目眩,面红耳赤,没有胃口吃饭,也不愿意回想跟周衡前面相处的一丁点细节……结果周衡的一句否认,端午立刻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且瞬时就精神焕发。

端午患得患失的症状非常严重,比李一诺以前絮絮叨叨自述的那些情况要严重一百倍,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黎薇薇和其他大人口中听起来非常深刻的“我爱你”。

保姆阿姨敲敲门,轻声道:“端午,奶奶找你。”

端午慢半拍地应“好”。

端午出门前搓了搓脸,企图搓掉黎薇薇大喇喇告白带来的不安。

北方冬日的十点半已经称得上是很深的深夜了,大多数人正在翻身接茬做第二个梦,聂奶奶往日里也属于“大多数人”,她年纪大了,睡得早,一般晚饭后看半个小时电视就有睡意了,但这天晚上,直到这个时刻,依旧无比清醒。

端午推门进来一转头就看到大书桌后面聂奶奶特别刚正不阿的脸——端曼曼刚刚嫁进聂家的时候就曾用“刚正不阿”来形容她婆婆——大门户里出来的小姐,即便是国家动荡不安的时候吃穿用度也没有受过一点委屈,生得好,嫁得好,不需要逢迎附和,于是老是端着。

“奶奶,您还没睡呢?”

聂奶奶不理端午的示好,只看着跟端曼曼长得很像的端午沉默。

端午有点茫然:“奶奶?”

聂奶奶问:“你跟周衡是什么关系?”

端午看着聂奶奶分明了然于心的眼神,顿了顿,直截了当道:“我们在交往。”

“你跟他交往的时候就没有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

端午立刻就知道聂奶奶是什么意思了。她回想起自己刚刚下楼时聂东宁和陆双溪看到她时互相之间心照不宣的眼神,立时像吞了苍蝇一样膈应。

“我跟周衡哥交往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奶奶,他们三月底的时候就分手了,而且是黎薇薇的错。”

聂奶奶听到端午掷地有声的否认,第一反应不是相信或是不相信,而是恼怒。同样的年纪,江宜在学校里乖乖念书,而端午却在不自量力地跟她争辩感情问题。果然,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能养出什么样的女儿,一目了然。

聂奶奶用一种看不起端午的目光看着端午,用非常嫌弃的语气跟她划清界限,道:“你不要叫我奶奶。”

端午的脸颊倏地红了。

聂奶奶起身拢拢羊毛披肩,错开端午往外走,出门前,她冷冷道:“我们聂家向来容不得丑事,你爸爸当年那事,要不是你妈妈及时离开,明镜妈妈自个儿愿意原谅,也是要赶出去单过的,你好自为之。”

聂奶奶关门离开后,端午就梗着脖子用一种不服气的姿态站在原地,半响,终于泄气了,她伸手遮住眼睛,含含糊糊地吐出微不足道的谁也听不到的反驳:

“我根本没有胡说,我也没有在敏感的时候出现,他们早就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