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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18)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聂明镜的高考也过去了。

最后的那天晚上,聂家的饭桌上依旧延续着一个月以来的沉闷,大家都没有胃口,保姆阿姨费尽心思做出来的精致的小炒和大骨汤,只便宜了陆双溪一个人,倒是江宜,前所未有的乖巧,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帮外婆布菜。

端午垂着脑袋在数着米粒吃饭,碎发散下来,遮住她一直没有生气的眉眼。

“端午,情况就是这样,你爸爸只能跟邓忻合葬,这是你妈妈也知道的事情。”

“好啊。”

聂明镜长指微微一顿。

聂东锦跟聂东宁对视一眼,有点自讨没趣的感觉。

端午把碗里的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她回头看了看以往端曼曼吃饭的位置,嘴巴没有意义地张开,再合上。

闷热的盛夏天,终于在北天一声雷后,有了一点点凉意。雨很快就落下来了,且一开始就是滂沱大雨,没有一点缓冲,再二十分钟后,雨势渐渐减缓,却起了风,风卷着豆大的雨点以玉石俱焚的力道撞碎在窗玻璃上。

端午盯着饭桌,低声道:“我要回家了。”

聂明镜缓缓抬眼。

聂东锦和聂东宁互相递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意思是就知道端午不是个省油的灯,聂东远要跟谁合葬这件事儿看来且得掰扯着。

聂东宁不耐烦道:“端午你不要不识好歹,当初东远能接你们母女过门,不计较你到底是不是他亲闺女,就仁至义尽了。再退一步说,邓忻跟他是十年的夫妻,你妈未满一年,有什么资格……”

聂爷爷重重一声咳嗽,打断了聂东宁。

“端午。”

端午从头到尾没看聂东宁,当她是一个跳梁小丑,当然,也没看爷爷。

饭桌那端聂明镜的目光冷得像是结了霜,也不能动摇她。

她重复道:“我要回家了。”

“回家”两个字,终于让端午那双一直没有生气的眼睛有了一点点湿意。

她其实根本就不想来聂家生活,她本来在上饶街过得好好儿的……聂家有什么好,一堆糊涂蛋。当年的事情,她妈妈根本没有半点责任,非要说有,也不过是没有看人的眼光,但是她妈妈不知道他新婚第一年,他自己不知道吗?为什么最后只有她妈妈一个人要低着头像个小偷一样生活?

“上饶街的房子我们没有卖掉,我这两天回去看了看,有水有电,虽然最近一直在下雨,也没有潮气,什么都好,从那里去学校也比较方便……我跟我妈的行李我都打包好了,李一诺昨天过来帮我带了几箱回去,只剩下一些的衣服和书,我自己带走。我爸跟我哥的妈妈合葬这个事情,我妈跟我说过,我没有意见。”

饭厅里一时安静地有点吓人。

端午性格软趴趴的,老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端曼曼,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她都听端曼曼的,但是偶尔坚持一回……让人震撼。

聂东锦拦住想要开口阻止的聂爷爷,道:“爸,去年回来过年我就看出来了,端午没主动叫过东远几声爸爸。端曼曼养出来的这个女儿从来没当这里是她家。”

聂明镜的声音越是恼怒就越是平静。

“你既然打定主意了,那你就走吧。”

端午拖着行李箱打着伞慢慢走到小区门口。她好像有点感冒,呼哧带喘的,两颊苍白里带着一点病态的暗红。她瞪着眼睛看着脚下的路,耳边一时是非常嘈杂的风雨声,一时寂静无声。脑子里白茫茫的。

背后传来聂明镜非常急促的脚步声。

聂明镜跟端午一高一矮站在维多利亚小区门口。风渐渐小了。一辆黑色的SUV在路对面停下,车门打开,青年打着伞出来,大约在车里就留意到这边不寻常的动静,没有直接走过来,只是在路灯下静静看着。

“端午。”

端午麻木地看着地面低处的小水洼。

聂明镜顿了顿,有点僵硬地碰了碰端午柔软的头发,缓缓道:“跟我回去吧。”

端午怔怔地看着聂明镜。

聂明镜替她打着伞,他的肩膀是湿的,眼睛好像也是湿的,他低着头看着她,眼里有很亲近的情绪,仿佛他们是那种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同胞兄妹。

似乎就是前两天,她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地,他咳嗽着推门出来,没什么表情地拉着她往回走。她一只手捂着眼睛,磨磨蹭蹭地跟着进门。

似乎就是刚刚,他说,我是端午的哥哥,就像江寒是你的哥哥,你记清楚了。

端午伸手捂住有点胀痛的眼睛,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我走了。”

聂明镜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一直忘不掉端午拖着行李箱在雨夜里渐行渐远的背影。端午性子软,向来听话,但那夜却没有转圜余地地要走。

聂明镜后悔了。空难后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忘了他还有一个妹妹。

第 13 章

周衡没有上前跟聂明镜打招呼,只是隔着条街打了个电话,然后开车跟着端午乘坐的出租车离开。

出事至今,周衡替父亲来过聂家三次,第一次是出事的当天,第二次是两天后,第三次是再一个礼拜后,三次都没见到端午。因为没有非要见到端午的理由,周衡只是有条不紊地跟聂爷爷和聂明镜讨论、分析并确认了一些事情,就离开了。周衡甚至也没有安慰聂明镜。因为有些事情可以安慰,有些事情没法安慰,反倒不如做些实际的,譬如帮忙料理后事,帮忙聘请一个合适的职业经理人暂时接手聂东远的事务所。

上饶街位于晋市的老城区,街道临河,从街头到街尾在普通住户之间遍布各种各样的店面,有美食店,有特色饰品店,有有机水果店,也有外搭的简易饭棚。街道虽然不宽,甚至路面也有些斑驳,但是很干净,即便在这种盛夏时节,整条街的犄角旮旯也没有苍蝇聚堆儿嗡嗡——在老城区住了一辈子的老人起得早,也闲不住,早上遛弯儿的时候顺便捡个垃圾扫个地。租着门店做生意的也勤恳干净。

深夜下着雨的上饶街,没了白日里的和乐和热闹,家家户户阖门落锁。风吹着谁家忘记收进去的风铃叮咚叮咚响,雨滴滴答滴答地落在屋檐灰瓦上,沿河昏黄的路灯下,两三面迎客的旗子湿嗒嗒地垂坠着,七八棵垂柳几乎要落到河面上。

端午拖着箱子踩着地上的小水洼啪嗒啪嗒往前走,走出二十来米,停住,回头往来时的路看,司机师傅一脚油门早就没了踪影——她刚才好像没有收到应该找回的零钱。端午低头翻了翻口袋,确定里面确实没有五十块减去二十六块车费以后的二十四块以后,非常沮丧地在行李箱上踹一脚,行李箱倒地,在寂夜里“嘭”地一声,前面的院子里立刻传来激烈的狗吠,有人打开屋门不耐烦地问谁在外面,端午吓一跳,立刻扶起行李箱佯装事不关己走开……

周衡的车子走走停停跟着端午,他的目光也一直落在端午身上,直到端午终于来到自家院门前,打开门,进去,再转身从里面把门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