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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6)

长平擦掉眼泪,似是不信,但是还是娓娓讲起她的故事。

她说,她是晋德帝最不喜的妃子生下的,那妃子是老太后娘家外甥女,长相讨喜,说话也讨喜,但是他不爱,他爱的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夏姓女子。皇宫内苑,母凭子贵,子凭母骄,夏妃晚长平的母妃半年进宫,却早半年生下子嗣,取名长欢,长欢是个奇怪的小子,平日里极为温顺,要抱就给抱,要亲就给亲,见谁都眉开眼笑,唯独见到长平就会像暴躁的小狮子一样伸直脑袋撞她,从一岁撞到四岁,四岁差不多懂事了,知道用脑袋撞她的脑袋,俩脑袋都会疼,便开始拿着父皇赐给母妃的玉如意玉算盘敲,从四岁敲到六岁半,长平性温,躲着他走,终免不了六岁半那年狭路相逢。长平大约是被欺负的狠了,那日一连推长欢好几个跟头,最后还给一脚踹进鲤鱼池里,那是严冬,长欢被人捞出来时嘴唇都冻白了。

两个人随身的宫女太监全部就地杖毙,晋德帝余怒未消,带人闯进长平母妃的承欢宫,要治她个管教不严的罪名,也不想想,他自己既是长欢的爹,也是长平的爹,若论管教不严,他该担多少罪责。

他执意要把长平母妃锁入冷宫,闻讯赶来的太后自是不允,母子两个在小小的承欢宫争得煞是难看。最后夏妃带着裹着小披风瑟瑟发抖的长欢赶来求情,说是长欢长平兄妹两个不和是早有的事,平日里都是长欢在欺负长平,今天出这种事情错不在长平。她请求晋德帝把长欢送到骊山禅芩师父那里暂住,以免他日养成娇纵自负的性子。说着说着,眼角流下芙蓉泪,显是不舍。

长欢不容长平,晋德帝早就耳闻,此刻听到夏妃虽然不舍仍是深明大义客观公正的陈述,心头百感交集。

他看看闭着眼睛窝在宫女怀里的长欢,再看看太后身后的长平,漠然道:“若要隔开兄妹两个,不必非送长欢走不可。”

长平母妃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晋德帝。

“惠妃,既然夏妃都这么说,那先前是朕错怪你了,但是长平顽劣也是事实,禅芩师父是朕少年时候的拳脚师父,也是前朝的文状元,我把长平送去他那里修身养性,你可有话说?”

太后闭嘴不言。

长平母妃跪地,轻轻叩头。

“……臣妾,领旨。”

我没有娘,但是因为常来凡间,知道贫家的娘总是很凶悍,追着男人追着儿女满大街打;小富之家的娘颇擅精打细算,算计着一家的生计,算计着自家男人那点花花肠子;大富之家的娘攻于心计,一颦一笑都是阴谋,女人一堆,男人只有一个,儿子一堆,当家主事的位置只有一个;后宫的娘最耐人寻味,心肠歹毒者有之,软弱可欺者有之,良善不争者有之,面善心恶者有之,孤注一掷者有之,步步为营者有之……

我惋惜地看着长平公主,显然她的娘是软弱可欺善良不争的。

长平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嘴角慢慢带出一点笑意。

她说,她第一次见他,是在骊山山脚下,他身穿将军盔甲带着他的部众打马气势磅礴地从她跟前经过,马群的铁蹄声整齐划一地砸在地上,仿佛地龙苏醒。师父说西线的将领阵前退缩,擅自领兵后退三十余里,打乱我方整个战场的布局,谢离将军此去,必会斩将,以儆效尤。晚上生火做饭时,师父又补充说,倒是西线战场上那些半大孩子,这下应当有活路了……这个世道啊,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她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心说师父你连个兔子都没生出来,着实不存在这样的担忧。

那年她十二岁,已经跟着禅芩师傅在骊山住了六年,六年里没有人来看过她,没人给她捎过话儿,她的父皇母妃像是把她忘了。

她第二次见他,还是在骊山山脚下,她抱着师傅给收拾的包袱一动不动看着他翻身下马,带着干净利落的笑容来到面前:长平公主,末将来晚了……

她愣愣看着他,问,“你的马能让我骑骑吗?”她师父生性节俭,当然,她是一直理解为抠门的,她从小到大没有穿过崭新簇亮的衣服,没有去酒馆茶肆听过评书小曲,也没有……摸过这么有精气神儿的战马。

谢离将军面上带笑,将马缰送到她手里。她摸着粗糙的马缰,摸着稍微有点扎手的马鬃,眼前慢慢幻化出这匹战马撒蹄奔跑的情境……

谢离将军牵马望着郁郁葱葱的骊山等着她回神,并不催促。当其时,她以为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如此耐心对待一个半大孩子多半是因为身份悬殊,她是君,他是臣,即使这个穿着交领襦裙其貌不扬的君不怎么给臣长脸。后来联系到她在皇宫内苑就连王爷生的郡主都能踩一脚的境地,恍然大悟,那年在骊山脚下,谢离的耐心完全是个人修养的表现。

那年她十六岁,离开皇宫已经整整十年。

回到皇宫,再见不到母妃,自她离去,母妃与皇后结交,谋划扳倒夏妃,早日迎回她的长平,奈何计划败露,皇后由国丈保着全身而退,她一个胁从的却被锁入冷宫十年。长平趁夜攀上承欢宫的围墙往里看,她的母妃木木呆呆坐在宫殿门槛上,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浓墨重彩,再没有十年前即使不被宠爱也时时挂在眼角眉梢的欢乐。

那夜,长平趴在墙头捂着嘴巴痛哭。

长平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她跟着禅芩师父在骊山住了十年,镇日漫山遍野地奔跑,言行举止比之深宫养大的公主稍嫌粗野,那些皇子公主嘴上不说,背过身各自递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啊,这个就是承欢宫的公主……

长平执意住在承欢宫旁边的衍庆宫,衍庆宫平日里门可罗雀,晋德帝驾临才会带来一点人气儿,但是总是一盏茶时间就又散了。宫中太监宫女来去匆匆,见到长平也会恭恭敬敬唤一声“公主”,也会按时端来热水,端来饭菜,但是多余的话是一句都不说的。有一回,长平跟一个郡主在御花园里走了个对脸儿,那郡主不认识长平,大声跟旁边的侍女嘀咕:这是谁家的女眷,好没规矩,跑来这皇家花园里乱逛。长平身后的宫女不吭声,长平只好自报家门,我是长平。那郡主一愣,随即嫌弃般地念叨:你就是那个刚刚回宫长平公主?言罢,也不行礼,带着自己的侍女扬长而去。

我听着长平平铺直叙的描述,心道大约衍庆宫那帮宫女太监都知道,跟着这个母亲被打入冷宫本身又不受宠的长平公主,从此再难有鸡犬升天的机会。

她说:“我第三次见他,是在巍峨高耸的宫墙外,我穿着从宫女那里偷来的粉色水袖宫装,拎着一个不大但是很沉的包袱很平静地离家出走,哦,离宫出走。我想骊山应该不会太远,来的时候骑马也才走半天光景。”

她轻轻捏捏包袱里顺手摸来的银贝默默转身,彼时,他正站在她身后,卸去将军盔甲,换上了洁净而明朗的月白锦服,腰间的紫色绶带上悬着块晶莹剔透的菱形玉石,衬着他温润的眉眼,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