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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38)

“我虽已不是北天玄光,但是清越依旧是中天太子啊。太子清越品性高洁,今夜去而复返定不会真想与我温存……”

太子清越低低一笑,温吞道:“我还记得,在西天门外,你口口声声道:若我先前知道保下这两缕魂魄是如此重罪,必定三思而后行,但如今即已答应,却万万不能言而无信……我今夜去而复返便是要提前告诉你,里面那缕魂魄,你不便插手。”

我抬头看着树梢碜人的月光,平声道:“我北天玄光平日里虽说言辞轻佻,睚眦必报,但好歹也跟青腰、赤圭、白素一样,是金光闪闪一方上神,我不过想保下几缕看得顺眼的魂魄,怎就这么难?”

“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当初保下的大晋长平只是阴间寻常魂魄?你从不好奇,你明明早已与凡人无异,竟能看到清河镇春桃?”

“我当然知道她们不是寻常魂魄,长平弥留之际能看到我周身的浮光,春桃三魂七魄只残留一魄,竟然滞留静安王府长达五年……”

“即便这样,你还是要管?”

“春桃不同长平,长平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我帮她单单是因为她的故事动听。白娘娘的故事写完以后我文思枯竭良久,长平与谢离这出人鬼情未了让我很是惊喜,不瞒清越,我在千崖山受刑时,新故事已经打好了腹稿……春桃可不是萍水相逢的,她与我同住一年,默默替我收拾屋子,替我晒被褥晾棉衣,我那妆枢你看见没,平日里也都是她用湿布给擦的,湿布擦完,再用干布细心地抹一遍……我往日口口声声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此事我若袖手旁观……”我顿了顿,“太子清越,我的鬓发一向都是小狸兔打理的,这是个混不吝的主儿,我若言出不行袖手旁观,小狸兔势必得将我拔成秃子。依我们目前暧昧不清的关系,你面上怕是也不好看。”

往日我嘴上这么占便宜,太子清越即便不觉得好笑,也必会给我个面子,轻描淡写笑一笑。鱼落以前见着一回,悄悄跟我说,太子清越即便是敷衍浅笑,那眼角眉梢也是熠熠生辉,引人回顾的。而此刻他端正清冷的面上却无一丝笑模样,我讪讪地竟不能直视。

“……玄光,我若再跟你说一遍,里面那屡残魄,你不便插手,想必你是听不进去的。”

我虚心道:“太子清越要是准备了比三千天雷更严厉的惩戒,此事我就再考虑考虑。”

太子清越冷哼:“三千天雷是念在你不知前事的情分上,如今你若明知不可为而极力为之,恐怕诛仙台你无论如何是要去走一遭。”

我真是极为看不惯天家君臣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诛仙台”。樗柏精说我身上长着反骨,虽说嘴上能屈能伸,但是脾气硬朗。他是真没说错。眼下我看着居高临下的太子清越,很有在他贵足上碾一碾的冲动。

我转身往屋里走,太子清越没有跟进来,我阖上门之前抬头去看,他站在惨白的月光里,眼神平静。

我低声道:“你说三千天雷是看在我不知前事的情分上,我如今便知前事了么?同样是强拘地府幽魂,东华帝君不过被轻描淡写训斥一顿,自损千年修为便罢,我却险些灰飞湮灭。太子清越,同罪不同罚,定不是你与你父君心血来潮随意为之。如今我遇上春桃,先是向来不与人亲近的天枢星君路过,嘱咐我珍重,然后是龙九,让我顾好自己,别再多管闲事揽祸上身……我便是多管闲事,拼凑出春桃的魂魄,也不过是一缕魂魄而已,作甚天枢星君龙宫九子都要从旁提醒?作甚你就威胁我要上诛仙台?清越,前事是什么?是长平春桃的前事,还是我的前事?”

太子清越不语,抬头望向树梢那无情的圆月,我俯身撩起凡间粗制的衣襟狠狠抹了把脸。

荣过正在替春桃梳头,春桃躺在他膝上,脸色泛青。我早前只觉得她脸色不好,大约是天寒体凉的缘故,从未想过我如今即便是肉体凡胎竟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我在静安王府,镇日跟小安漫无目的地胡诌,跟柳儿斗嘴斗气,跟厨娘青青探讨诸如蚂蚱是烤着还是炒着出味儿的问题,夜里从前院儿当值回来要么倒头就睡,要么捂在被里默默思量着跟太子清越的暧昧□□,春桃于我只在讲故事的时候才微末有点存在感。即便屋里的活计都是她在做,即便我只要开口,她无论多疲乏都会过来替我挽出个妥当的发髻。

一直没有人跟她说说话,她迷惘中,大约也是寂寞的。

荣过眼睛看着膝上的姑娘,我便看着他。我在布庄初见他时,他已经不是春桃形容的那个儒雅斯文,引得清河镇的姑娘们在他家门口流连不走的温良教书先生云扬,他是荣过,卫国静安王,一身锦绣紫杉,矜贵从容。他也不再坐在院子里悠闲地读书,雕刻,打盹儿,他的书房里一摞一摞的奏折,他挥笔杀伐决断。

我以为荣过会先问问我是个什么来路,结果他对我是人是鬼完全没有兴趣,开口就问:“她为何滞留不走?”

我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荣府门口镇宅的狻猊,更也许,这里有她放不开的人。我听说狻猊只镇恶鬼,地府勾魂的鬼君和寻常魂魄,它是不理的。”

荣过嘴角扬了扬,抚着春桃脸颊的手微微颤抖:“我以为她嘴上不说,心里恨不得从未见过我。”

“她如今记不清前事,不认识荣过,只知道清河镇的云先生。”

“云扬是我母妃给的名字。云是她的娘家姓,扬,是我父皇与她三月踏青初逢时唬她的小字……也不过恩爱到来年年尾。”

我想起春桃嘴里常常提起的岁岁晚晚,叹息道:“她便是不在了,王爷也替她好好照看那对双生子吧,她说过她伯伯一家人不坏,但是不好相处,我听她的意思,那个岁岁也是个犟脾气,有王爷看顾着总是少吃些亏。”

窗外一阵寒风拔地而起,呼呼嚎着吹过北墙……

荣过微闭着眼,静静道:“她真是痴了,清河镇举镇被屠,她的同宗叔伯怎能逃过?当年只有两个活口,一个是春桃,一个是去凤凰台看女儿的老妇人。老妇人悲恸过度,不到半年就在自家院里吊死了。”

我呼吸一滞,眼里立时起雾。我在凡间游历这许多年,看得夫妻骨肉分离,看得世交挚友反目,看得坏人当道好人蒙冤,看得门庭冷落车马稀,看得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独独看不得粉嘟嘟不懂人事的天真小娃儿罹难。春桃嘴里常常挂着这对双生子,我听得多了,也生出几分亲切。她嘴上说讨厌这对走哪儿跟哪儿的粘人弟妹,但是眉梢眼角全是怀念和怜爱,我听到岁岁晚晚扒在她腿上像对小狗一样让她拖着走时,也是恨不得立时抓过来搂一搂抱一抱。

“当初是怎么回事,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荣过看着窗外混沌的夜色,嘴巴微微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