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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36)

“没有‘后来’是个什么意思?”

“没有后来就是没有后来的意思。云先生走了,明明年前云先生还答应开春再给岁岁晚晚做风筝,这回不做大雁风筝,要做雄鹰风筝,就是遥远的草原上时常一翅冲天的那种雄鹰,但是来年开春之前,他就走了。”

春桃说着,眼角悄悄湿润。

春桃以前讲到她和云扬的种种,诸如大雁风筝,诸如乌木山羊,诸如苏家绣线,诸如她亲手篦的清酒,我还颠三倒四地吟诗:红酥手,黄藤酒,两只黄鹂鸣翠柳。调侃她和云先生有点话本里举案齐眉的意思。但是如今听到她那句“云先生走了”,再回想去年布庄初遇那个锦绣紫杉的青年王爷,我蓦地对上了下句:长城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

“他没有再回去找你吗?”我问。

“没有。”

“你也没再见过他?”

“小满姑娘,你说笑了,他没去找过我,我怎么会再见过他?”

“那,春桃,你怎么会来燕京,在静安王府做事呢?”

“因为我父母双双病亡,我还有一双弟妹要养,所以就来燕京了。”

“谁带你来的呢?”

“我同宗的伯伯带我来的。”

“你伯伯不过是清河镇的普通人家,怎么会认识静安王府的人呢?”

“……这个,我不知道。”

“清河镇离燕京这么远,青壮年快马加鞭也要走上五六天,你即便要做活儿养活弟妹,也不必千里迢迢跑到燕京,你说对不对?”

春桃愣愣地,“我,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她,心里沉甸甸的,轻声问:“春桃,你再回过清河镇吗?”

春桃摇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她颤声道:“我想回清河镇,特别想。我老做梦,梦里晚晚总是在哭,有时咧着嘴嗷嗷大哭,有时低着脑袋抽抽搭搭地哭,看不到岁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知道我伯伯一家人不坏,不会苛待岁岁晚晚,但是我心里还是不安,总要回去亲眼看看才能放心。但是我几次去跟总管请假,总是找不到人,我就想那我先走,回来再跟总管道歉,他要罚俸,我也愿意。但是我只要接近王府门口,胸口就会撕扯着疼,疼得我恨不得就地打滚,我走的最远处,也不过是一只腿迈出门槛。小满姑娘,你注意过没有,王府门前的石狮子眼睛会变成红色,血红血红的,我看着,心里发憷。”

我低着头,慢慢道:“那个石狮子,学名叫做狻猊,是龙第五子,放在宅院门口可以避邪纳吉。”

她惊讶地看着我,“那威风凛凛的,不是狮子?”

“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会稍微有点点虐,善良的可以避走。

第27章 长城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下)

春桃睡下以后,我默默走出厢房,天上的月亮大又圆,像极老乞丐曾经给我吃过的熏肉大饼。

我坐在石凳上托腮看着面前的大槐树,思绪飘散得十分妖娆。

一会儿是春桃拿着面袋从屋里出来,迎着云扬好看的笑眉笑眼,害羞道:“我已经给你掸过了,很干净。”

一会儿是云扬温润的声音:春桃姑娘,我赔给你吧……你老爹上回跟我说想学雕刻,你替我跟他说一声儿,明天午后我带着木料过去,束脩就一壶清酒。

一会儿是春桃红着脸遮遮掩掩地抬头,迎着云先生华美的眉眼,轻声道:云先生,你不用理会他们……可是,你真的会做风筝?

一会儿是云扬在春桃老爹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和柴鸡咕咕咕,老鸭嘎嘎嘎,街狗汪汪汪的混声里快活的笑弯了腰,修美的鼻尖在清晨的和煦的阳光里光芒熠熠。

一会儿是春桃趴在棉被上,红着眼眶:小满姑娘,你老爱问‘后来呢’,但是这个故事是没有后来的。云先生走了,明明年前云先生还答应开春再给岁岁晚晚做风筝,这回不做大雁风筝,要做雄鹰风筝,就是遥远的草原上时常一翅冲天的那种雄鹰,但是来年开春之前他就走了。

“你是在哭?难过?”

仙界特有的清冷声音在年末最冷的深夜里生生激得我寒毛倒立。

我抹了把泪,淡定道:“不,看到你来了,我喜极而泣。”

神君在我对面坐下。

我试探道:“太子清越最近来的愈发勤快。”

他弯唇浅笑:“嗯,没认错。”

我忧伤望天,他总是能猜出我的本意,不管我假装多么不经意。

“你早就看出来了,却从不提醒我。”

“这些日子来看你的可不止我一个,你不质问别人却来质问我?”

我擤擤鼻水,瞪着湿润的眼儿往他脸上瞅,压着嗓子暧昧道:“我两回把你压在床榻上上下其手,龙九天枢可没有这种礼遇,你还要跟他们做比吗?”

他一愣,蓦地笑起来。

我偏着脑袋用衣袖抹抹眼泪。

北天玄光千年万年里一时在丹熏山混吃等死,一时在人间游历看戏,此种憾事儿只能让之动容,却不至于泪流满面。然而赵满这副人壳子感情却是极为丰沛,这都子时了,还在滔滔不绝地喷泪。

“玄光,”他伸手轻轻擦拭我的眼角,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柔,“我很久未见你流泪了。”

我泣涕交纵:“太子清越,你要是把我错认成别个神女,我会翻脸的……是哪个山头的玄光流的尿泪让你记在心里了……”

太子清越笑容盛开,我趁着他高兴,拽住他的手默默跟他合手掌。

太子清越临走也没告诉我到底谁的眼泪落他心里了,我想我回去得上司命老儿那里排查一下瞧瞧天上地下有没有跟我同名同姓的。

我睡到后半夜,总管跟小安前后脚跑来敲门,我说前后脚是因为总管敲门的时候我应着我正在穿衣,盏茶功夫就去怡园,片刻后,小安再来敲门,警告我最好用往日奔向茅房的速度奔向怡园盛怒的王爷,不然恐怕来年的今日我的坟头儿要长草。

我奔向怡园,差点与再次赶来寻我的总管撞上,荣过站在怡园里头,隔着怡园敞开的朱漆大门和明光光的灯笼,遥遥指着门头的牌匾问我:“赵满,抬头往上看看,那两个字读什么?”

我看一眼,谦卑地回道:“怡园。”

“那么,今儿你嘴里的‘台园’是谁告诉你的?”

我平静看向支着膝盖大喘气的小安,早前他算说对了,他真是寡女,孤男的嘴可没有这么碎。

“台园是我屋一个姑娘告诉我的。”

总管眼神诧异地看着我,“赵满,寻常一个厢房都是住两个丫头,但是你是最后一个进府的,住的是单房。”

“那我不知道,反正我来的第一天,那个姑娘就住着了。往日屋里的洒扫活计都是她在做,她还会剪窗花,还替我晒过过冬的被褥。”

总管小安齐齐往后退一步。

我虽读过千百册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话本,自诩早已练就金刚不坏的脾性,但是此时仍是有些难过。我往日与旁人说笑鲜少提到这个姑娘,偶尔一不留神提到,旁人生出些疑惑,我也不去深思,话头话尾不经意就带过去了。她是如此沉默不出众。我忽略的如此理所当然,就如梦里那个冷漠的白发师父忽略心碎成灰的妖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