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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渡长河挽轻舟(4)

蒋雁落接过来,径自背着解挽舟回到屋里。不肯低头服软的总是最吃亏,通常死得也最早,就得了这次,救不了下次。在这个岛上,能活下去最重要,什么尊严骨气,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惜刚来的人,还不懂得,等到懂得了,大多已经太晚。

蒋雁落把解挽舟放在床上,一抬头,正对上少年的眼睛。蒋雁落笑笑,道:“我叫蒋雁落,你叫我蒋师兄就行。”少年没说话,紧抿着唇,面无表情。蒋雁落轻咳一声,低下声音:“你逃不走的,别白费力气,不过是认个师父而已……”少年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寒霜冰箭似的,蒋雁落一噤,往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他摸摸鼻子,转过身道:“我去弄点药。”开门出去。

解挽舟闭眼歇息,却听房门又响了,这一次却是楚绍云。

楚绍云复命之后,回房间看了会书,眼前却总是那个少年单薄的身影,双臂高举吊在铁柱上,被鞭子抽打得一晃一晃。他随手将书掷在桌上,想了想,从墙角木柜子里取出伤药,来到解挽舟的房间。

那个少年歪在床里,闭着眼睛,但眼睑微微颤动,显然已经醒过来。脸被海水冲净了,露出蜜色的肌肤,眉毛很长,斜斜地飞入鬓角,血色暗淡的嘴唇被咬得尽是细小的口子,墨一般的头发散乱地披在枕上。

楚绍云也不说话,命人端来两个火盆在床脚放好,点燃了。再打来清水,两三下撕去解挽舟身上那件粗布衣服,露出里面那件月牙白的袍子。这袍子早被鞭子撕扯得破烂不堪,却仍被解挽舟贴身穿着。

楚绍云长吸口气,伸手去解纽扣,竟被一只手阻住了。他抬起头,见那个少年正睁眼睛看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都不开口,一个呼吸粗重,一个平稳悠长。

楚绍云面容沉静,没有怜悯、嘲笑、戏弄,什么都没有,仿佛为解挽舟上药疗伤,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解挽舟一点一点松开手,又疲倦地阖上双眸。楚绍云轻轻解开那件月牙白的长袍,叠好放在一旁,这才帮解挽舟洗净伤口、上药。解挽舟没有动,只是在楚绍云刚碰到身子时,微一躲闪,随后也就由着他摆弄。无论如何,涂的药不错,解挽舟只觉得身上清凉,也不怎么痛了,舒服许多,轻出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两个一个躺一个坐,明明很陌生,却有一种诡异的默契。屋子里一片静谧,只听到微微窸窸窣窣的声音,火盆里的火焰升腾,热气缓缓流动,温暖得很。

最后一个活着的女孩子,在饱受蹂躏之后,终于还是没挺过去,在井奎身下咽气了。井奎玩得正兴浓,发觉不对,气得啐了一口:“呸,真他妈倒霉。”随手扯过一个眉眼齐整的侍仆,几下扒开裤子,不管不顾地插下去,半眯眼睛吸口气,一脸享受的神情。

忽听远处急促的铃声劈空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井奎大叫:“这他妈又是谁?没完没了!”匆匆泄了出去,系着腰带向外跑。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竟又是解挽舟,他穿过七层关卡之时,被一支飞来的利爪,在手臂上划出四条长长的血口。

一个新来者,在半个月之内居然妄图逃跑三次,受过两次鞭刑仍有力气冲破七层关卡,这绝对是从未有过之事,连江雪涯都被惊动了。他接到禀报的时候,正斜倚在黄杨木的躺椅上,披着半旧的绛红色缀黑绒的袍子,腿上搭着火狐皮褥,一只手抱着刻花鎏金的手炉,另一只手垂在榻边,任一个腰肢细柔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为他修剪指甲。

楚绍云和蒋雁落守在一旁服侍,听到这个消息,不约而同一抬眼。江雪涯笑了笑,道:“真是不知死活,先打五十鞭,再带我这里来。”

角落里的青花莲座香炉,袅袅地吐着轻烟,屋子里氤氲着月麟香微甜的气息。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外面传来嘈杂的声响,霍海生当先走进来,井微井奎拖着解挽舟,后面跟着众位弟子。

霍海生向江雪涯行了礼,闪身站到一旁,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井微井奎将解挽舟扔到地上,井微大声嚷道:“师父,这个兔崽子不知好歹,可不能饶了他。”井奎尖声尖气地道:“师父,只要你一句话,我一定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众弟子随声附和。

江雪涯慢慢挑起狭长的眼睛,微笑着没说话。众弟子有说淹死他的,有说吊起来饿死他的,有说剐了他的。压抑了太久,群情耸动,每个人都迫切地期待看到别人痛苦挣扎的模样。

还未等江雪涯开口,解挽舟却动了。他伸出手,支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一点一点抬起身子,可惜手臂刚刚伸直,“砰”地一声摔倒下去。

众人嗤笑出声,抱着手臂看热闹。解挽舟喘了几口粗气,又曲起腿,慢慢挺起来,还未等停稳,又滑倒了,摔得全身剧痛,不由自主闷哼一声。众人笑声更大,议论纷纷,不怀好意。

解挽舟咬紧牙关,跌倒再爬起,爬起再跌倒,血滴溅到青砖地上,碾出淡淡的印记。

周围笑声渐渐低了下来,突然地就没了声息,谁也不再说话,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衣衫破烂遍体鳞伤,一次次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起来,再一次次失败地跌倒下去。

江雪涯漫不经心地抽回手,接过那个少年递过来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解挽舟终于站了起来,赤足踏在血印里,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倒下,可终究还是站住了。长发散乱,面色苍白,狼狈不堪,微微发颤的唇隐约透出正在强自忍受周身的痛苦,可他竭力昂着头,直直盯住江雪涯,挺直的背脊带着少年特有的孤傲和耿介。

屋子里一片寂静,就连霍海生也敛了笑容,望着解挽舟,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雪涯放下茶盏,轻笑一声:“在海上你就要逃走,没想到到了岛上,还是不肯乖乖地听话。鞭子打在身上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吧。”

楚绍云一挑眉,他这才知道,解挽舟下船时那一身伤是哪来的了。

解挽舟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一定能回去,离开这里。”这是楚绍云见到他后,他说的第一句话,说得很慢,但坚定。声音并不好听,带着一种受过折磨强忍痛楚之后才有的喑哑和干涩。

这句话在这个岛上,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周围弟子们,却没有一个再出声嘲笑。毕竟连遭三次鞭刑,仍能突破岛上第六重关卡,并非人人可以做到;受到如此折磨,仍然竭尽全力不肯低头,这股劲头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至于有胆子出言挑衅江雪涯,那是许多弟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江雪涯也笑了,看着解挽舟,有点好奇,他慢慢坐了起来,手指在空中一划,说:“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弟子,能活着出这个岛的,只会有一个?难道,你有本事,将他们全杀了?”

解挽舟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按住流血的手臂,说:“我一定能回去,离开这里。”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活着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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