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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渡长河挽轻舟(34)

蒋雁落见过各种各样的死法,眼见这等虐杀还是头一回,这个弟子得如何得罪了师父,才会收到这种惩罚?他不由转头问道:“这是谁?”

那侍仆躬身道:“是褐衣部的颜珍。主人将他作为药人,治疗颜瑾公子身上的剧毒。”蒋雁落瞪大眼睛:“药人?难道不是要处死他?”

那侍仆道:“不是。是要将蝎毒和他自身血液融合,才能做药引,每隔七天一次,已经取了月余。”

“什么?!”蒋雁落又是惊骇又是愤怒,如此折磨居然还不是要取那人性命,居然还要每七日一次!

正说话间,另一侍仆灭了香炉,那群蝎子像得了号令,不约而同返身后撤,眨眼的功夫退个一干二净,只留下地面上一个个小土堆。

蒋雁落随着两个侍仆走上前去,打来铁笼门,颜珍摊在地上痛得不停抽搐。浑身上下斑斑点点尽是血口,蝎子毒发作出来,脸上、双臂、身子、双腿,露在外面的肌肤浮肿得透亮。两个侍仆跳入坑中,一个拎起颜珍的手臂,提出匕首划了一道,另一个立即用小碗接住流下的鲜血。待小碗接满,忙封住血口上药包扎。又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喂颜珍吞了下去。二人动作极为娴熟,显见早已做过好多遍。

侍仆端过小碗,递给蒋雁落,道:“这就是颜瑾公子的解药,烦劳蒋公子送去。”

日日受那蝎毒折磨,还不能就死,这等惨事蒋雁落听都没听说过,不禁气往上冲,一把夺过那个小碗,道:“好好,好个颜瑾,我倒要看看,他亲哥哥的血,能不能喝下去!”

蒋雁落来到褐衣部颜瑾门前,也不客气,抬腿“当”地一声将门踢开。颜瑾身中剧毒,恹恹地歪在床上,听到房门响,一坐而起,见是蒋雁落,心头一喜,又见他拧眉立目满面怒容,又是一惊,款款一揖,道:“蒋师兄。”

蒋雁落冷着脸,将那碗鲜血顿在桌上,道:“师父命我给你送药。”

颜瑾微笑道:“烦劳蒋师兄了,小弟何以克当。”他说得有气无力,夹杂几声咳喘,那毒虽然渐渐拔除,但毕竟毒性强劲,终究还是伤了肺脉。

蒋雁落冷冷一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如今岛上众弟子,谁还敢得罪你?”

颜瑾脸色登时变得苍白,呐呐地道:“蒋师兄何出此言?若是小弟做事不当,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说着,又深深一揖。

蒋雁落见他勉力站着,摇摇欲坠,神色惶恐,双目盈盈似有泪意,说不出的荏弱,心头一软。猛可里又想到此人口蜜腹剑包藏祸心,装模作样实在可恶,心肠又复刚硬,道:“你用不着在我面前演戏,连亲哥哥都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何况我等?”

颜瑾目光一暗,轻声道:“原来你是因为他……蒋师兄,我也是没有办法。本来身中剧毒一心求死,谁知道师父竟不应允。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哈哈,哈哈。”蒋雁落干笑两声,“明明就是你自己服毒,故意残害哥哥!若非你自己带毒上岛,又何来这种霸道的毒药?若非你自己偷偷服毒,你在师父身边服侍,谁又敢给你下毒?!”

颜瑾猛一抬头,渐渐敛了笑容,道:“你都猜到了?”慢慢坐了下来。蒋雁落见他一扫方才楚楚可怜的模样,神色平静,带着一丝冷然,哼道:“怎么,装不下去了?”

颜瑾道:“不错,是我故意要害死颜珍。”顿了顿,脸上现出嘲弄的神情,“真没想到,蒋师兄竟是个心地良善,见不得杀戮之人。我倒想问问,你自幼长在岛上,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蒋师兄就从未杀过一个人?”

蒋雁落道:“杀人我自然杀过,用不着隐瞒,但我毕竟没杀过自己的亲身兄长!”

颜瑾眼波流动,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哦?我听师父说,当年带回岛上的孤儿一共有儿二十二个,他们自幼和你一同玩耍、一同习武、同吃同睡,论感情,和亲兄弟也不遑多让吧?那么请问,蒋师兄在杀死他们的时候,有没有顾及兄弟之爱?有没有半分犹豫手下留情?”他站起身,缓缓踱到蒋雁落身边,“蒋师兄和楚师兄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相比情分非比寻常,请问,如果眼下师父下令,命你二人比试,蒋师兄有没有胆子违抗师命?有没有可能让个一招半式,甚至罢手不比?”

他一边问一边步步逼近,清澈的双眸紧紧盯住蒋雁落的眼睛。蒋雁落将头一偏,居然受不得那种目光,许许多多遗忘已久的往事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声音不知不觉降了几分:“那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颜瑾笑道,“至少你那些同伴,和你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凑到蒋雁落身边,轻轻弹去他肩头上的微尘,低声道,“蒋师兄,师父带回来的弟子,没有一百也有数十,难道师兄还没有见惯生死?还不曾铁石心肠?那……为什么如今又会心软了?为什么突然之间,对鲜血和死亡异常地厌恶?听师父说,师兄以往也会为他人求情,但也从未如此亲力亲为,事无巨细一手包办,蒋师兄,你不觉得你现在变了很多么?”

蒋雁落目光一闪,没有出声。

颜瑾抿嘴一笑,悠悠地道:“我听说,在这岛上,真正没有杀过一人的,就只有一个解挽舟。”

蒋雁落听到“解挽舟”三个字,立时转过头来看向颜瑾。少年又坐回桌旁,随意摆弄茶杯,道:“只有他,几次三番遭受鞭挞,还要试图逃跑;只有他,宁可自己饿死在铁笼里,也不肯杀人;也只有他,遭受那么多苦难折辱,竟是为别人报仇雪恨。蒋师兄,原来我还不明白,可现下我明白了,为什么你和楚师兄会对他特别好……”

蒋雁落想到那个倔强而孤傲的少年,脸色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只听颜瑾慢慢地道:“因为他身上,有你们都想要,却不可能再拥有的东西,也是岛上所有人,都没有的东西。他不盲从、不妥协、不随波逐流,无论遇到任何痛苦,都不会改变。也许,在你眼里,我永远也比不上他……”

蒋雁落打断他的话:“不错,你是比不上他!”

“是么?”颜瑾语调讥讽,“可是我怎么觉着,他和我也差不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师父一再手下留情,如果不是楚师兄和你从旁帮衬,以他那样轻浮焦躁的个性,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我看他也不过就是运气好点,否则,倘若师父一怒之下让楚师兄杀了他,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你们二位相助,他能活到现在?说不定早被井氏兄弟抓到黑衣部去,任人宰割。到时候,在他人身下呻吟痛楚的,可不只是金过庭一个人……”

“你闭嘴!”蒋雁落“啪”地一拍桌子,那碗药血晃了两晃,溅出许多。他不管不顾,并指如戟,指着颜瑾,怒道:“我告诉你,你就是比不上他,连给他提鞋都不配!挽舟就算身首异处,就算客死他乡,也绝不会戕害自己兄长丧尽天良,也绝不会为求活命自荐枕席恬不知耻!”他逼近颜瑾,一字一字地道,“我蒋雁落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在这岛上苟且偷生也就罢了,如果你敢在师父面前胡说八道,陷害挽舟,我一定会把你碎尸万段,我蒋雁落说到做到!”说罢,也不待颜瑾回答,转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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