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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渡长河挽轻舟(29)

楚绍云慢慢转过头来,看一眼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淡淡地道:“没什么,就是累些,先睡了。”

“哦……”蒋雁落不自在地摸摸鼻子,一笑,道:“是……是该好好歇歇。”

“嗯。”楚绍云曼然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只坐在床边,捧着书详读。这种气氛太过沉默,蒋雁落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下意识地在袖口一捻——袖子里有一大早就特地备下的伤药,可在这岛上,还有哪种伤药能比楚绍云调配出来的更有疗效?奔来时那股迫切的劲头顿时消得无影无踪,心下不免有丝颓然。但他一向洒脱,只笑道:“有你在就好,那我先走了。”

楚绍云一颌首,道:“嗯。”

蒋雁落见床上青幔低垂,隐约露出个人影。他一心想要上前看一眼,犹豫良久,终究还是轻轻关上房门,慢慢走开。

解挽舟这一觉黑甜无梦,足足睡到第二日清晨,睁开眼时,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迷蒙了半晌,等清醒过来,才看到楚绍云正端着清茶过来,见他醒了,道:“先喝口水。”

解挽舟双手接过,一口气喝个底朝天,只觉香气沁脾,甘甜异常,不由长长地舒口气,道:“可好久没喝到这等好茶了。”

楚绍云见他袖口下垂,露出半截手臂上尽是条条鞭痕。昨天忙于清洗伤口涂抹上药,倒没觉得如何,此时看去,却觉得甚是刺眼,偏头不再看,接过空碗,道:“半年的罪也受了,我带你去找师父,拿回‘梦回剑法’的剑谱。”

解挽舟一跃下地,道:“不着急,楚师兄。剑谱放在江雪涯那里,也不能跑掉,我想先去用膳堂吃些东西。”说着,赧然一笑,道,“我可真是饿坏了,做梦都是在吃饭。”

楚绍云不料他居然拒绝,深深地看了解挽舟一眼。若是半年前的解挽舟,恐怕一时半刻都等不得,非得尽快拿回那本剑谱不可。解挽舟见他目光深沉,似乎别有深意,忙道:“楚师兄,我说错了么?”

楚绍云摇摇头,一指桌上放的新衣,道:“你换衣服吧。”走到门边,回头见解挽舟正拿起衣服,仔仔细细端详一番,认认真真系好衣带,一举一动颇为缓慢,显得谨慎而沉稳。他没有再看,转身走到院中。

有些东西,终究还是变了。

解挽舟一踏入用膳堂,井微井奎就忍不住嗤笑起来,一个道:“看见没,还有脸进来。”另一个道:“都当了半年狗了,还会不会做人啊?”话音未落,便见楚绍云随之而入,二人不敢再说,只是挤眉弄眼地窃笑。

其余诸弟子也抬起头来看热闹。解挽舟在黑衣部半年时,做猪做狗、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人所皆见,就算惧怕楚绍云,不能明目张胆言语加辱,但那种或嘲讽或耻笑的目光,如芒刺在背令人无所遁形。

若在以往,解挽舟只怕便要羞愧无地悲愤难当,如今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目不斜视神色如常,缓缓向角落走去。

刚到中途,忽听一人唤道:“解师兄!”这个称呼太过陌生,解挽舟又向前走了几步才想到是在叫自己,循声望去,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紫衣少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双星子般的双眸黑白分明,明媚动人。还未等解挽舟开口,那少年已然来到近前,道:“解师兄,我叫颜瑾,你叫我阿瑾就好。早听蒋师兄提到过你,没成想今天才有缘相见——这边坐好不好?”

解挽舟见他长得眉目清秀,先有了三分好感,又听他提起蒋雁落,也就不好拒绝,任由他拉到一边桌旁坐下。

楚绍云随在一旁,无可无不可,自顾自吃饭。那颜瑾却生性乖巧,极有眼色,拉着解挽舟说长说短,一脸的天真娇憨,没有两句话,就逗得解挽舟微笑起来。

颜瑾边和解挽舟闲聊,边偷眼看向门前,见蒋雁落推门进来,忙一起身,叫道:“蒋师兄,快过来这边坐!”

蒋雁落一见是他,不由自主皱皱眉头,本不想理,但一瞥之间又看见解挽舟,立时走过去问道:“身上的伤好些了?”

解挽舟道:“没什么,多谢蒋师兄一直惦记。”

蒋雁落“哈哈”一笑,道:“要说谢不谢的,这可就见外了。”解挽舟一笑,道:“正是,我还等着你请我喝酒呢。”蒋雁落眼睛一亮,连声道:“这是自然。”解挽舟偏头对颜瑾道:“阿瑾,到时候你也来。”

颜瑾目光流转,看看蒋雁落沉下来的脸色,再看看解挽舟诚挚温柔的神情,又看看坐在一旁沉默寡言的楚绍云,眨眨眼,笑道:“那可多谢啦。”

这边谈得“其乐融融”,那边井微井奎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滋味。井奎低声道:“哥,事情不妙啊。”井奎眯着眼,哼道:“呸,蛇鼠一窝。”井奎道:“哥,解挽舟有蒋雁落和楚绍云撑腰也就罢了。但那个颜瑾是师父身边的人,万一也和他们弄到一起去,这个小狐狸精在师父那里随便弄点好处,只怕咱们要糟糕。”

井微霍地站起身,道:“咱们走!”

一个侍仆匆匆来到颜瑾身边,低声禀道:“颜公子,主上请你用罢早饭快些过去。”颜瑾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起身拉着解挽舟的手,道:“解师兄,我就先去师父那边了,喝酒之时可千万记得叫我。”说着,斜睨蒋雁落一眼。解挽舟道:“好,一言为定。”

颜瑾又对楚绍云道:“早听说大师兄于研制香料、草药一术极有心得,日后可得好好讨教讨教。”楚绍云目光一闪,没有做声。颜瑾灿然一笑,道:“那我先走啦。”随着那侍仆离开。

待颜瑾推门出去,蒋雁落急道:“挽舟,这个少年不简单,你别对他太好。你没见他身上的紫衣衫么?以色侍上,以求苟活,兼之心狠手辣、极有心计,你可别被他骗了。”

解挽舟轻轻摇摇头,道:“我也曾跪在别人身前当猪做狗,和他以色侍上也没什么分别,在这岛上能活下去就不容易。蒋师兄,我只是一看见他,就想起单阳。都是一般年纪,也都是武功不高,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他叹口气,目光黯淡下来,“若是那时我没有那么自命不凡,狂妄自大,对单阳多留些心思,说不定他还好端端地……”

楚绍云在一旁道:“吃完了就去找师父吧,早些拿回剑谱,早些开始练剑。”解挽舟起身道:“楚师兄、蒋师兄,我自己去找江雪涯就行,你们不必陪着我。”楚绍云看他一眼,沉吟道:“也好。”

三人离了用膳堂,各自分开。

解挽舟一步一步走到江雪涯的院中,早有人进去禀报。江雪涯刚用罢早膳,正品饮香茗,解挽舟站在屋子正中,也不说话。

江雪涯慢慢放下茶盏,抬眼看着这个不是弟子的弟子。

少年消瘦了很多,隐约有一种受过长久苦难而渗入骨子里的疲惫,但眼睛依旧清亮而润泽,只是那股子轻傲锐利的神情,却已不见踪影。他看着江雪涯,沉静自若,不卑不亢。若说初到岛上的解挽舟,是一柄出鞘的宝剑,光彩灼灼锋芒毕露;那么此时的他,则是含蓄内敛、自守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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