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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2)+番外

后来离开陈都,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最忙的还是子贡,里里外外打点,在陈都交的朋友,该回访的回访,该回礼的回礼,但有两件事他是每天必做,早上去请孔子的安,空闲下来必定和颜回在一起。只要大门口有找子贡的,我就到颜回那里,十有八九会找到他。越来越觉得这两个人恐怕要一辈子纠缠在一起。后来孔子遇险,我看得就更清楚了。

我们在一棵树下会合了,子路陪着孔子,还有许多同学没有看见。陆续的,人一个一个跑过来,最后,看见了子贡。失魂落魄的,焦急的四处张望,居然没有看见我们。子路大喊一声,子贡快跑过来,张口就问:“看见颜回了吗?”颜回没有出现。老师决定再等,我知道颜回是老师最爱的弟子,宁可危险,还是要等。可是颜回还是没有出现。子贡几次要回头去找,都被我拉住了。我很清楚,不能放他走,颜回好象他的命,这样神智不清醒的去找,不出事才怪,不能颜回回来子贡又不见了。子贡急了,拼命挣脱,我大喊一声:“子贡要回去!”老师已经听见了。子贡颓唐地坐下,全然没有了纵横诸国的气势。

“老师,不能再等了,我们走吧!”子路轻声对孔子说。的确不能再等了,追杀老师的人很可能正在追来。孔子缓缓站起来,子路往前开道。子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眼泪已经泻出眼眶。我理解他的心情,不能让老师为学生冒险,又不能放着颜回不管,两难的境地,只好苦自己。我一直走在子贡的身旁,他走得很慢,却没有落下,我看了看老师,原来是老师在慢慢的走。

“颜回!”“是颜回!”同学里开始有人小声说。老师停住了,子贡停住了,都在张望着。是颜回,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喘着粗气,先拜了拜老师。孔子说:“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颜回停了很久,说:“老师没有先走,回怎么敢死呢。”孔子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子贡上前一把抓住颜回,打了一下,又抱在怀里。两人都哭了。我悄悄离开,没事就好。子贡是有颜回的子贡。颜回是有子贡的颜回,两个人分开了,只怕子贡不是子贡,颜回也不是颜回了。

所以,当颜回去世,我能明白子贡还执着地跟着老师,为的是和颜回的生灵近一些;也能明白为什么他要在孔子去世之后多守孝三年,为的是在心灵上与颜回有着联系;更能明白他为什么回到自己的国家,当与颜回没有再牵绊的理由,除了回到属于自己的宁静土壤,还有什么能使子贡恬然回忆颜回呢?

我还清晰地记得颜回将死的那晚,孔子流着眼泪说:“老天亡我!”那神情绝不仅仅是失去了接班人的悲观沮丧,而是对自己死后,能够治理乱世,收拾残局,一个远胜于自己的非凡英才的英年早逝,显露出来的巨大哀痛绝望。我亦同悲,但不止是这些。

有时候,我应该笑我自己,恐怕牢记不忘的人是我吧!只记得颜回略带疑问的神情,那样超然地问我:“如果我死了,您看谁会怀念我?我死后十年,您看谁会记得我?”我回答说:“如果您死去了,所有认识您的人都会怀念,如果过了十年,我还是会记得您的,等到连我也不记得您了,孔子和子贡还是会记得您的。”那时我没有想到,对我来说,用十年来怀念颜回,实在是不够,我也只能怀念他了。我想子贡的思想里会比我有着颜回更生动的影象,然而他之于颜回的遗憾和我之于颜回的遗憾恐怕不会有什么不同。这是我心里对颜回的最后一点痴念,唯一不让子贡的地方。

不知不觉,比颜回多活了30年,其实,是可以省略的30年。

第2章

我就快死了,我的头发还没有全白,而颜回,到他死的时候,已经满头白发了,红颜白发,他已经活过了不惑的年纪,他说没有什么遗憾的,他说他真正了解了他的心情。那是我们周游中原诸国后返鲁的第三年,颜回41岁,还那么年轻。我多活了这些年,仍然赶不上他看世界的透彻。

然后,在老师留着眼泪向他告别时,他显得那么惭愧。然而,颜回是老师所说的真正接近仁的人,永远是一副谦恭随和的态度,那么地吸引人。老师走了,同学们也走了,颜回握着我的手,脸上是对我常常露出的宽容微笑,说:“子贡,我远远称不上仁者。老师他看错了。”他叹了口气,“原来,我也以为我在做仁,可有一天,我发现我永远做不到了。老师说,仁者爱人,要爱天下的人,而我不是。”我想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可是看着颜回美丽的脸上透着将死的气息,泪水哽住了我。结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说。

不论他是否承认,我和同学们在编《论语》的时候,还是忽略了这些话。因为我知道颜回妄自菲薄了。老师曾经对我说过,象颜回这样的俊杰太少,他过分聪明、过分纯洁、过分努力、过分用功,他是独自走前人未走过的路的开拓者。我还有份私心,因为这些话这是他留给我一个人的甜蜜的回忆。其实我曾经想过,要把和颜回一起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可是我老了,诸国的情势也不一样了,我生怕什么东西会改变我的回忆,关于颜回,我永远都是迷惑的。而回到自己的国家,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刚入孔子门下,我第一个见到的是回,他恬静的笑容,时而迷糊的个性,还有对学问孜孜以求,让我觉得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子路大我许多,刚入门时我不太敢和他说话。我很骄傲,常常向老师要赞赏,老师不会夸奖我,总是提更高的要求,这时候,颜回就会温柔地拉我到一旁,说起他比不上我的地方,然后看着我咧开嘴哈哈大笑。后来长大了,开始识破他的把戏,虽然老毛病没有改,但不会沮丧了。这就是颜回给我最初的印象。我没有想到,我的一生都会和这个好脾气的人有着联系,或者说,颜回的大半生都是和我度过的。当然,是因为我们都跟着老师的缘故。而到后来。我既不愿意离开老师,也不愿意离开颜回了。

当我从他那一头黑发中发现一丝雪白时,我感到心中的某一个角落湿润了。那年我28岁,还很年轻,恐怕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心情。是喜欢。

我在老师眼里是出了名的能言善道,开始的时候老师告戒过我,后来见我并不胡说,还会赚钱,才放下心来。可是面对颜回,我就变成了和他一样木讷的人,不用说话,常常是静静地坐着,他研究他的学问,我研究他,互不干扰。其实这样的局面我有些沮丧,好象他并不在意我的存在,有时候会抬头,看见我了就笑笑,看不见就沉思,从来不会寻找我。就算是我亲手为他找来的精美饭食,也是他吃了一个多月才对我说声好。对他,我是没有脾气的。

那年跟随老师去宋,到宋的前一晚突然风雨大作,临时找到的草房就象天上的乌云,头顶上徒留个阴影,雨仍会打在身上。我找到了一处坚固的地方,请老师过去,可是老师出神地望着远方的火龙,没有理会我。接着,颜回走过去在老师身后坐下了。他身体很弱,我上前拉他,结果不由自主地和他坐在了一起。他的脸上显露着静穆,一瞬间仿佛觉得他与天地有着某种微妙的灵犀。我握住了他的手,看着远方的雷电,好象有决胜天地的勇气,顿时多年来懵懂而从未探究的心情全都清晰起来。从那时起,我就清楚的明白,我是不能离开颜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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