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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俘营(13)

等蓝尉走出去,关好房门,书房陡然间安静下来。里恩夫人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都没有动,像苍白灯光映射下的,黑色的影子。

一扇窗子没有关严,被风吹得打开,“啪”地一声轻响。里恩夫人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四周,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拿起桌上倒扣着的相框。相框的正面,镶嵌着一张照片,二十岁的蓝廷刚刚从军校毕业,参军入伍。一身戎装,英姿挺拔,意气风发,唇边的笑容自信而傲然。

“蓝廷……”里恩夫人轻轻摩挲着照片上俊美的年轻人,然后把相框紧紧贴在胸口,脸色悲伤而又欣慰,低低地呼唤着,“蓝廷……”

蓝廷正在准备吃早餐。

战俘营只提供两顿饭,上午和下午。狱卒哗啦啦打开牢房门,提进来一个脏兮兮的木桶,里面是能看得见底的汤,当中飘点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菜叶,一人分给一小碗,外加一个硬邦邦的面包。

蓝廷几口把东西吃下去,然后就不再出声。自从上次出事之后,莫顿颇为愤怒,使蓝廷所在的三号监九百余人三天没有出去放风,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严厉的处罚。在监狱里最稀缺的两样东西,新鲜空气,还有饮食。72个小时一直留在憋闷酸臭的牢房中,是人都会烦躁不安,却没有一个囚犯出声抱怨。大家仍像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和守门的狱卒聊天,在本该放风的时间嗷嗷地怪叫几声。

蓝廷一直很沉默,极少说话,他总是抬头看着高高的窗外那一角天空,像是在思考些什么。队员们谁也不敢打搅他,缩在角落里,跟多维他们自然而然分成两个阵营。

多维把汤碗扔给狱卒:“你们他妈的能不能多放点菜呀,粮仓都被烧光了吗?”

“行啦,有的吃不错了,我们也没比你们好多少。”狱卒嘴里叼着烟,半真半假地说。多维笑嘻嘻地:“你们又打败仗了吧,粮食都不够吃了,投降吧哥们,我在长官面前替你说说好话。”

“去你妈的。”狱卒笑,“再胡说八道把你牙都打断。”

“哦,我好怕好怕。”多维手捂胸口,皱着脸装成瑟缩发抖的样子,后面的囚犯笑起来。

狱卒们收拾收拾东西,撤了出去。多维慢慢敛了笑容,到弟兄们中间,低声说:“注意到没有,他们的烟换了。”

“什么?多维。”

“香烟。以前这个杰明只肯抽一种烟,叫,呃……”

“滋翎。”

“啊,对。可刚才抽的却是石头堡。”

“石头堡?就是外面那些反战人士,给我们捐献的慰问品?”

多维点点头。

旁边有人低声问:“会不会是他们克扣了我们的慰问品,自己享受了?”

“不像。”多维沉吟着说,“以前他们肯定也这么干,但至少在咱们面前还有所遮掩。依我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很有可能繁城内的物资,已经有所紧缺,从香烟开始。”

囚犯们眼睛一亮,凑上前急问:“多维,你是说……”

“外面的战况肯定有所变化,而且还是向好的一面。”多维自信地一笑,“我猜,普曼八成打了一个大败仗。”

大家的情绪顿时兴奋起来,他们的消息太过闭塞,只要有一点点推测,哪怕仅仅是推测,都能让他们咀嚼回味半天。他们彼此交换着喜悦的眼神,低头窃窃私语。多维心情也很不平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繁城的胜利指日可待。他略一偏头,正对上蓝廷的目光。多维友好地笑笑,蓝廷一咧嘴,算是露出个勉强的微笑。多维也不在意,耸耸肩,悠然自得地躺下来,拖长声音念叨:“睡觉吧,睡觉吧,好积攒力气。我等着战友们把我救出去,到时候一定要大吃一顿,哈哈。”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走廊里忽然又响起一阵皮靴踩在地上的拖沓声,然后有人喊:“吃完了都出来都出来!蹲下,双手抱头!”

所有人都怔住,现在还没到放风的时候,敌人想干什么?正犹豫间,狱卒们又返回来,打开牢门:“出来出来,快点!”

多维走到杰明身边,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例行检查。”杰明避开多维的目光,继续驱赶着犯人们,“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你他妈瘸了吗?”说着说着走到蓝廷面前,上前踢一脚:“哎……”

蓝廷一把抓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拧。杰明“哎呦”摔倒,怒容满面爬起来,提起鞭子刚要抽下去,正对上蓝廷明亮得如同野兽一般的眼睛。杰明这才看出这人就是几天前造反的那个,那种凶狠彪悍,到现在也没法忘记。可怜的胖艾迪被打断了鼻骨,一条命吓丢了一半,狱卒可不想跟那个倒霉蛋一样,他收回鞭子窘迫地舔舔唇,色厉内荏地大声嚷嚷:“快起来快起来。”

蓝廷慢慢起身,拖着脚镣走到牢房外。

等所有犯人都出来了,狱卒领着他们向外走,到战俘营当中的空地上。昨晚刚刚下过雨,泥泞的地面被踩得一片狼藉。蓝廷张开手遮住刺眼的阳光,跟着犯人们站成排。

战俘营从不把所有的犯人同时放出来,人数太多怕引起动乱,通常分为三批。看样子刚才已经有另一批接受过例行检查了,塔达手执皮鞭,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等所有犯人都站好,他停下脚步,高声说:“有请劳特中校。”

几个狱卒在泥地上用干净的木板铺出一座“桥”,劳特中校走过来,后面跟着一脸严肃的科托侍卫官。劳特往前面一站,扫视一遍灰头土脸的囚犯,没想到一抬眼,正对上站在对面的蓝廷。

很显然,蓝廷不是那种韬光隐晦、尽量隐没在人群中明哲保身的人。他就泰然地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上,让人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劳特别转脸,目光绕过蓝廷:“各位朋友们。”空地上响起他阴郁低沉的声音,“很高兴又和大家见面了。我想要代表军方,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在昨天晚上,敝国和奥莱帝国又在宁镇交战,并毫无意外地取得了胜利……”他嘴上说好消息,脸上却一点喜色也没有,厌恶地看着这群囚徒,像看着一推肮里肮脏的垃圾。

这种报喜不报忧的前线战况通报,囚犯们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任劳特讲得天花乱坠,下面要么闭目养神,要么东张西望,要么互相挤眼做鬼脸,要么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劳特的讲话还在继续,干巴巴地像在背稿子:“……我军歼敌二百余人,朋友们,又死去二百多人。你们的国家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军的胜利就在眼前……”

忽然,囚犯里有人冷嗤一声,在这种本来应该很安静的场合显得格外刺耳。劳特顿住,停一会,不怀好意地看向蓝廷:“你有什么意见么?蓝廷中尉。”

“没什么。”蓝廷扬起头,“只是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贵军的战况,有点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