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那个充满花香和星光的夜晚,只差一点,我就有机会可以告诉你,我发现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南辕北辙,我所做的一切只是饮鸩止渴,我们根本与生俱来就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昏迷到现在,我好像一直陷在同一个梦里。也许因为无常的关系,梦里一切褪成隆冬一般沉闷的黑白。黑的长得挺寒颤,白的还凑合。他们架着我,说要带我走。我本来万念俱灰,很想就这么撒手离开,可是身后一直有人在喊我回去。我们间隔一重门,他把门砸得震天地响。那个响声一直不断,一直不断。黑白无常都被闹疲了,对我说了声,吵死了吵死了,不带你去玩儿了。就拍拍屁股走了。我回头去打开门。门外是浓烈色彩纷至沓来的崭新世界,灿烂的春夏狠狠交汇在一起。那里站着一个人。阳光像瓢泼大雨覆盖我的视线,我看见他在一圈光晕笼罩下的脸……
倪珂以为这家伙又要痛陈革命家史,出声打断。“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一直放在心里,不累么。”
“对不起,倪珂。真的对不起。”简森侧过脸去看他,眼泪嗒的一声掉下来。他说,“可是那个人,不是你。”
病房顷刻变得非常安静。只听见空调的风叶如同蚕噬桑叶般沙沙作响,只听见简森的监护仪如同温热的脉搏滴滴跳动。
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
倪珂看了他一会,没有声音,只有一切如常的平静眼神。然后起身,离开病房。
他的本意是想去追季米回来,可是刚走到简森视线不及的门外,便觉得一脚踏进软绵绵的流沙里,浑身无力,再也站不起来。一个苹果脸蛋的小护士一见帅哥就职业素养高涨,赶忙过来扶他。他抱着胳膊蹲在地上。说,求你别管我。我只是胃疼,一个人待一会就好。
仅仅划过一个念头。他想像个纯真的少年那样,坐在云淡风轻的天顶下,背对熙熙攘攘的行人,掩面大哭一场。
韩娜照旧每天给季米一个电话,问他愿不愿意来美国开拉力。那样的女孩子特稀罕,特国宝。美国生活那么多年,也找了个挺有身份的男朋友,依然喜欢收集有关季米的新闻,芝麻绿豆良莠不齐,集满整整几大本子。一知道季米在国内众叛亲离如履薄冰,当即四处奔走,踏穿好几双耐克鞋,老不容易替他联系好了拉力车队。季米在电话里听完她细细说明的一切,突然开口,“韩娜,如果你在我身边,也许我会伸手抱你的。”小姑娘一听这话,立马在电话那头唏哩哗啦哭开了。她说,“季米……如果你早几年……对我说这句话那该多好……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季米去美国前,简单通知了声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我要飞去大洋彼岸玩拉力了。别哭,也别惦记。因为眼泪无所作为,过多的思念也只是在白白谋杀自己的神经元。季米妈妈没有哭,也没有横加阻拦,接到季米最后通牒的第二天就上书店买了本厚实得能当凶器使的英语词典,说儿子等你飞腻歪了就找个韩娜这样的好女孩子安定下来,只要招呼一声,姆妈二话没有立马签去美国给你带孩子。
“一看你就是个玩车的,是吧?”载季米去机场的司机大叔是个话捞。逮着季米一通鬼扯,上扯哈雷彗星下扯泰山压顶,最后终于绕回正题,坦言自己爱足了马凯伦几十年,亲眼看见罗恩从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变成个半秃的糟老头。经过油漆事件,季米出门总是多个心眼,忍辱含垢,墨镜帽子全副武装。听到这话,不由得心下一凉如芒在背。他不着痕迹地压低帽檐,拉高领子。要让眼前这位膀大腰圆一脸慷慨激昂的大叔认出来,还不给载到人迹罕至的地儿给碎尸万段曝尸荒野?
幸好司机大叔没有认出伪装出色的钻石脸同志,自言自语把车协媒体喷了个狗血淋头,热血越见沸腾情绪越见高亢,同归于尽似地一脚把油门蹬到底,车水马龙里梭子鱼一样灵活。季米觉得这人开车的水平不错,混一个马凯伦的试车手应该绰绰有余。
忐忑了一路,到达目的地时,不禁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他从摇下的车窗把钱递给那个大叔,说了声谢谢。
司机大叔连连摇手,说不用。
“不止不用,我还得谢你。谢谢你不厌其烦听我胡言乱语一路,谢谢你始终没有面露愠色打断我的喋喋不休;最重要的是要谢谢你五年来为马凯伦所做的一切,身为马凯伦的车迷,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让我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告诉别人自己最爱的车手是你,每寸皮肤每个细胞都会再次感受到骄傲,彻头彻尾的,无与伦比的骄傲。”
他仔细注视起自己的乘客,用一眼不眨的贪婪目光。最后,非常羞赧而且幸福地笑了:祝你好运,季米。无论你在哪里。祝你好运。
“眼睛怎么红了,刚才躲外面哭鼻子呢?舍不得?”一早就候在机场的倪珂,看见摘了墨镜的季米,一时嘴贱,涮了他一句。
“没有。风太大了。”
“真的想好了,不会后悔么。就你那含混不清无人能懂的英语,也许在那儿被人论斤卖了还傻呵呵地替人数钱呢。”
“生活上一定会有诸多不便。不过,只要能摸到方向盘,无论在哪里,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即使现在还是不肯相信么,那句话?”倪珂提及的是那句颇有些宿命意味的箴言,尚在牙牙学语的被自家姆妈抱在手上的季米,从一个老乞婆那里得来的。那个寒假寄住在季米家,他用胃记住了季米妈妈烧得一桌子好菜的厨艺,用心记住了季米的一句回答——我不信这个。
“对。永远不信。”季米轻轻笑起来,唇线倾斜的弧度非常温柔,干净直白的神采,散发令人晕眩的光芒。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你还可以飞远,我已经做不到了。”
“把‘羡慕’这个词换作‘欣赏’,会不会更加合适。”倪珂微微睁大了眼睛,颇为惊讶地看向对方冰雪消融的笑容,随后展开唇角。两个年轻的人一同笑开,漂亮得一塌糊涂。
“费小多车队有事走不开,不过他嘱咐我一定要代他向你转达。他说,如果没有了你这个对手,剩下的冠军对他而言就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反而没劲。我嘴上说他蹬鼻子上脸目中无人,心里倒还挺同意的。”临别。倪珂上前给他最后一个拥抱,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谢谢,不用了。我也看见了。”季米走远几步,回头朝他挥手。
“出来吧,别藏了。我都看见你了。”等到已经看不见渐行渐远的背影,倪珂叹息一声,然后看见简森从拐道的阴影背后走了出来。问他,“你可以出院了么?”
“我翻的墙。”
“我忘记了,这个你擅长。”沉默片刻,他说,“我刚才告诉季米,我看见你站在那里。我问他要不要让我回避一下,好让你和他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