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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45)

“太子与王爷互存芥蒂,王爷为何要升赏太子的人?而见日后王爷除去他的臂膀,太子又岂会坐视?!”

“正因如此,我才要升他。完人亦有微疵,裴少颉唯一的不足,就在于‘年少轻狂’四字。贪杯好赌,玩物自娱,结交之人也多为如此。我命他去修筑河堤,犹似放鼠入粮仓——待明年春汛黄河决堤,要斩他的人,便不是我,而是费铎。”

明赏暗诛,天衣无缝。

“只是这样,少不得要河畔万千无辜百姓的性命相赔。”倪珂垂目少顷,又抬起眼眸,颇似自我宽解地微微摇头,“自打十二岁接管王府,视人命如草芥,任意玩弄于指掌。纵是一生戒酒戒腥,亦不能赎。而今不过雪上加霜,也罢。”

老人长长一声叹息,无比倦怠地阖起眼睛,只说,“比起君临天下,老奴其实更愿看到王爷娶妻生子。”

红衣新郎朗声一笑,“看来今日我也算圆你一愿。”

“左相的千金定然才貌双全,与王爷珠连璧合、天造地设……”垂首想了想,那苍髯老人又颇孩子气地补上一句,“纵是天姿国色德言兼备,能与王爷共结连理,也是几世修来的造化。”

“苏伯,你夸我太甚了。”倪珂轻轻笑出声音,摇了摇头道,“有人可不这样想。你可知昨儿夜里,若非郝老夫人以皇后懿旨为由强行拦下,那郝阁老本打算手刃亲女。说甚么‘宁可将她就地斩杀,也决计不让她委身于那个霍乱朝纲淫乱宫廷的竖子狗物’——”垂垂朽矣的老人听闻此言,连咳带喘地竟要起身。一张怒不可遏的脸蓦地涨成了酱紫色,直骂“让老奴去杀了那不识抬举的老匹夫!”

“好了好了,我与你说笑,你倒当了真。”倪珂一把扶住老人,手腕加了力道将他按回榻上。老人经得这一大怒,已如飞魂走魄。待缓过劲来,似是森罗殿内的小鬼成群结队来唤他去了,倦得再睁不开眼。

“死生由天,非人力可为。苏伯为我父子二人倾尽一生,是该好好歇上一歇。只不过,苏伯你若一走,珂儿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十指交叠,撑于自己额前,声音听来格外疲惫,“我想向老天爷再赊你几年,可惜他不肯。”

“王爷,还有汜哥儿。”

轻轻摇头:“我打算过几日就调他离京。”

“这是为何?!”老人勉强睁开浑浊的眼眸,挣扎起身,又乏力地倒了下去。

“近墨者黑。”倪珂抹去碧眸淡眉间的所有表情,只是一声轻言,“他的兄长多少也是因我而死,难道还不该给那泉下之人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弟弟么?”

老人一时语塞,竟觉无言相驳。长叹口气后说,“王爷,良宵苦短,莫让新娘子等急了。”

“三媒六聘,天地之礼。她还能跑了不成?”又是一笑,“不妨事,我再陪你一会。”

眼皮乏得更紧了,老人眼角噙泪,沉沉睡去。一阵忽来的风打开了久闭的木格窗,月华乍泄。一丝几若不闻的暗香如涓涓细流,从夜河深处漂了进屋。

“怎么来得这样迟,我都等厌了。”声音平静如水,不蕴任何悲喜。那阵风吹起了新郎的红绸衣袂,也吹起了他几缕如缎的蜜色头发。

倪珂背对着我。由始至终,即使我们的目光不曾相遇——

他也知道我在。

第29章

文武百官齐聚王府,连费铎也差人送来了贺礼。便是不惧小王爷的声威,也不敢不卖郝阁老的面子。无论我父皇在世时还是费将军即位后,这位股肱老臣都颇受倚重,一言九鼎于朝政,中流砥柱于庙堂。半坼告诉我,太子大婚相当低调。只因太子妃以“圣上既是天子也是父亲。身为臣子,眼见天父蒙难,于忠于孝,此时皆不可大肆铺张”为由一再坚持,婚事操办得一切从简。至于小王妃,我来得迟,未曾见到。我只听说她是郝阁老老来得子的独女,与倪珂同岁。在我们这个朝代,郝玉菡无论如何也算作“剩女”了。看来,追古溯今,过于老迈的受精卵总有可能会让自己陷入窘境。

“喜筵已散,新人已歇,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洗马?”漫天的星子又碎又密,似谁信手撒下的盐巴。我几步一歇,在王府的马厩旁看见了撸起衣袖的罗汜。不见两年,他高了些,也壮了些。看见他少不得又要想起他那个缺心眼儿的大哥,心头一阵无解的难过。

“你是家兄的至交,罗汜理应叫你一声‘大哥’,可是——”他回过脸,见来人是我,又闷下了头,“罗汜不想失礼于家兄,你走吧。”

“汜哥儿,我来找你,确是有话要说。你须得提醒倪珂,克郦安此人心术不正,不得不防——”

“王爷他聪明得紧,何须劳你提醒?!”罗汜闷着头,一下一下抚摸着马匹,几乎要把那可怜的马儿给薅秃了。听他轻声一言:“王府治下极严,王爷却独纵克郦安,你当真不知为何?”

罗汜和小克都被同一个问题困扰,只是罗汜眼里的东西关乎“爱情”,显然纯粹干净得多。他们的困扰我大约可以理解:比如一个穿鞋的人行了万里路,最后实在因为鸡眼疼得不行,便将鞋子弃了。那鞋子若有灵性,一定怄死了——不知自己是输给了翻山越岭的万里长路,而不是输给了一个臭不可闻的鸡眼。谁输给一个鸡眼都不会甘心。从某种角度去理解,我与倪珂携手共度的时光便是那条长路;而我,则是那个鸡眼。

“大哥!”当我离开之际,罗汜忽而出声叫住我。到底是个孩子,眼里的委屈难受再难藏住。他咬得嘴唇出血才憋住了将要落下的泪——我打算劝他“想哭当哭”,憋得太久,容易岔气儿。

“大哥扪心自问,若非心有所系,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他说,“大哥对歌妓乞丐尚能倾囊相助,为何独独不愿帮一把小王爷?!”

我不置一言,慢慢地去了。只在心里答他:汜哥儿啊,我也想。

我也想。

再回到芣苡楼的时候,天已大亮。我记不起这段本不长的路如何被我走得那么漫长,事实上一入大门我便栽进了季米怀里。难以言喻的筋疲力尽之感。从头至尾我没都想过要红杏出墙,我会出现在倪珂面前,对此的解释只能是,鬼使神差。

那个红稠一身的新郎回过头来看我,神色平静得不着一丝曾经起过波澜的痕迹——尽管这个时候,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是不堪忍受的。而我只是明白:百感交集,从来都算不上一种能收放自如的情绪——既像初恋结婚,也像亲妈改嫁。

我们相隔不过数步,横亘彼此的却不止是两年的时间。当时我特别想不合时宜地夸他一夸,驻颜有术!二十好几了仍然葆有一副翩翩少年的模样。

可又有谁相信,十多年前,这个总让人不胜艳羡的少年便已经未老先衰了。

最后他走来我的身前,仰起脸向我靠近,几乎吻上我的嘴唇。见我一时不曾推搪,又忽而停了、笑了:“如此反应,不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