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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30)

可对方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头也不回地只顾自己行路。此时他的脸和唇都变得煞白,如同抹多了铅粉,不像个美郎君,倒像个病秧子。一手置于胸前一手扶墙,连连的轻咳带出了血,一步一栽葱般跌跌撞撞地要往门外走。

花白胡子终究动了恻隐之心,不再动武相拦。凝眸而视片刻,只是对着那个略显落拓的背影喊了一声,“简森,你虽可不管天下,可你今日出了这门,太子爷便将大祸临头了。”

他驻步于毫厘相近的门槛前——

我回过了头。

第18章

花白胡子将我引向无人之处。

“这些日子我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到底还是被你们找到了。”

“两年前殿下不告而别,老朽一直在找你。”

“不知不觉竟已时过两年……也不知他现在好不好,还会不会每个长夜徒将年华掷于书案之上……”我一时走神,喃喃自语。

“殿下若是惦念小王爷,那大可不必。他非但好,而且好得紧,好得上了天。”花白胡子从鼻腔里冒出一记冷哼,“殿下有所不知,几个月前圣上突染恶疾,发作时如山崩地裂痛不堪言。御医们不知晓症状从何而来,一时竟都束手无策。唯有小王爷落笔的药方尚可解其一二,却也时急时缓,不得根治。皇后以圣上龙体欠安,不便为外人打扰为由,除了小王爷和一班亲信侍从,不让任何人觐见。就连太子爷,也已经二个多月没有见到圣上一面。然而圣上一向龙体康健,无病无扰,怎会突染恶疾?怕只怕有人指皂为白,妄图一手遮天。”

“倪珂的医术本就在那些老朽医官的数倍之上。我想他定会竭心竭力尽忠职守,你也不必猜忌于他了。”

“可是——”花白胡子看了我一眼,神色似偎了一层厚衾般复杂难明,嗫嚅了好一番才道,“小王爷每日五更进宫,三更回府。进宫后却不去圣上的寝殿,而是先去给皇后请安。宫里的婢子侍卫人口相传,小王爷与皇后同出同入,举止暧昧不堪入目,俨然已是皇后的春闺幕客。君臣乱伦,众目昭彰;违纲败常,必遭天报!”老头子眦裂发指,面绽鄙夷狂怒之色,只是碍于我的薄面,又硬匿下三分。他的满腔愤慨似在说明,当皇后的也是女人,是女人就得三贞九烈。谁都可以上的那不叫女人,则叫收费厕所。而对于收费厕所,作臣子的自然不值心存敬畏了。

原先我一边心不在焉地附和一边想找机会溜号,听闻此言,忽觉心头一懔。所有的担忧疑虑正萌芽展叶,将要结出苦果。忐忑良久,我正色道,“他的传言历来不少……休怪在下不信。”

“你可知新上任的兵马元帅是谁?”花白胡子见我半晌无话,自问自答,“正是那名震江湖的跃马山庄庄主,剑神舒迩鹤。而此人恰恰又是小王爷举荐的。”

“原先掌兵的人是太子的亲信,他的一班旧部必然不会心服口服。这帅椅看着威风八面,恐也是待沸的锅灶,不易坐吧。”这话倒大出了我的意外,这些武林人士向来自诩高洁傲睨天下,竟然也会低头投效朝廷。

“舒庄主所持之剑唤名当吟,锋锐无比,闻於天下。刃身似一条黑鳞的游蛇,剑气劈开百步之外的巨岩一如探囊。传言此剑的暴戾之气诛天剿地,若持剑的人剑术拔俗且心干意净尚有可能克制,否则任何人沾了它反会自误。当日剑神将台阅兵,当吟猝尔剑声大作,剑泛滔光直指沧溟。一时间天昏地暗,狂风如扫,竟将万余名带甲持剑的兵士震得鸦雀无声。”花白胡子啧啧称奇,极赞当吟实乃旷世神兵,干将莫邪也未可如此。

“殿下,太子现今的处境实为涸澈之鲋危在旦夕,我怕圣上一旦遭逢不测,太子必然不保,而天下必将大乱!”花白胡子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求殿下念及手足之情同袍之义,随老朽回宫吧!”

“前辈,这事……且容我考虑几日如何?”宫里的人都是一副德行,千方百计要让别人难受,否则自己就难受。我长叹口气,叹得胸口挨了重锤一般疼。花白胡子口才了得,演讲全脱稿。而我每说完一句话便要罢口踌躇一番(只因我这人素来先人后己体贴的很),直至抽绎出个头绪——如同一山难容二虎,一朝又怎可以有两位太子。我的再次出现,无论是对费皇帝还是费铎都将如拤喉的鱼鲠一般。他们兴许会暂容我过一阵子仰人鼻息的日子,兴许还会为我盖一座冬暖夏凉不可擅出擅入的别院,题字匾额之上。我抬头一看:嚯,淑芳斋!

耻大发了。

“如若殿下不肯立即与老朽同行,恐怕就得吃些苦头,被捆绑着回宫了。”我刚一转身,身后便有一手压向我的肩头,似千斤的铁块,竟让我完全动弹不得。刚才那一掌实在把我打得够呛,若非身子骨一贯皮实,现在定然已经香消玉殒了。

正当我们僵持不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放开他。”

“走不走由他,不由你。”不知何时在我身后的季米走了上前。他不懂也不喜尊老敬贤,一个“滚”字吐得气吞山河,格外嘹亮。

“如果老朽今日非要带走殿下呢?”

“那只好杀了你。”这样的台词本该念得煞有介事,感叹号结尾,同时配以瞠目呲牙的视觉效果,以期达到不战而胜。可这小子念得语气平淡,除了冻寒难化的面瘫也没额外的表情,一点慑人的意图也听之不出。他仅是在陈述事实。

老头子嘴贱,使出了挑拨离间的不入流手段。他打量季米半晌,转身对我说,“这便是殿下口中那个‘嗜酒如命的骚婆娘’?”

季米慢慢转过了头,半眯了眼睛,睨我。

“咳咳……”我轻咳了几声,避开他的视线,装模作样地看天看地看远方。

“好的很,好的很。我原以为这世间的男子至为标致不过小王爷,竟不知还有人能与其比肩。只是——”老头子的鹰眉枭目里生出了凶光,从怀里掏出只铁打的算盘,冷笑道,“只是不知你的身手是否也如这模样一般漂亮。”

季米出剑极快,花白胡子看来也已成竹在胸,十指如奏,拨出算盘珠子迎战。那玩意儿自称是百分百的纯铁,但我怀疑这是讹人——飞得和子弹一样快,比精钢还利索坚韧。愣谁轻挨一下,再硬的脑袋也得杠头开花。季米挥剑将它们弹开,短兵相接时立即火花四溅。这秋天的萋萋荒草燥得一折就断,倘若引起山林大火,罪魁祸首终于不是了香烟头,而是老家伙的铁算盘。两人过招十余回合,花白胡子终于渐渐力不从心,被季米的翻身一剑震得算盘脱手,自己踉跄后退了数十尺。只见他面露窘态,悻悻留下一句“还望殿下三思”,又悻悻地走了。

“这回倒没有‘出剑必见血’……可不像季少侠的作风。”我倚在树上,笑着对他说。

“断了。”话音未落,手里的剑已清脆一声断成了两截。季米将断剑扔向一边,上前来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