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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24)

“却非奴家自夸,虽不比小王爷月前在山贼窝里打扮得那么流畅娟好,似也不差。”

“你——”正当倪珂皱眉之际,朱门外传近一声尖厉的叫喊:圣旨到。

日理万机的费皇帝没有前来,带着圣旨到来的是他跟前的大红人,梅公公。一条子脸又瘦又黄,干巴巴的,像根丝瓜精。溜肩鸡胸,脚底上长鸡眼,脸面上长斗鸡眼。总之,这辈子就是和鸡杠上了。

“奴才听闻殿下已经回府,却不知现在人在何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完了的梅公公弓下老腰,轻手轻脚地扶起了小王爷,笑得一脸谄媚地问话。

我刚欲抬头,倪珂极为迅速地伸出一手将我脑袋按了下去,对着那个老宦官陪起笑脸,“公公也知道,简森的性子素来不谨。他知今日群臣皆来端的没劲,一早便溜出了府门。兴许现在又在请叫花子们喝酒了。”

“殿下当真奇人!奴才早年听闻,殿下十三四岁的光景曾在桥丹楼摆下了一整月的好酒好宴,官绅来了拒之门外,乞丐上门倒笑脸相迎。与那些衣衫褴褛臭不可闻的叫花子同饮同醉同食同寝,竟自得其乐毫不避忌!”

“这人打小怪得很,如此荒唐的行径车载斗量,不可计数。”倪珂微微一笑,说道,“不谈他了。本王知道公公颇好古玩,近些日子偶然寻得一好物件,权当算作公公不辞幸劳跑这一趟的谢礼。”

我心里夸嚓挨了一鞭子:倪珂要把当吟送人了!这可如何是好,如若知晓当吟落入宦官之手,季米醒来后非活剥了我不可。

我仍然跪地不起,脸面已然滚烫,只差七窍生烟。趁人不备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倪珂,却见他慢悠悠地从手上褪下一只文物得不行的扳指。那扳指价值连城,意思就是说,卖了它能让一城的老百姓快快乐乐奔小康。跟它比起来,当吟就是镐,就是犁,就是不堪其用的废铁块。不过我并不太喜欢这类文物古玩,因为古物不是古物它妈妈生的,大多是从皇陵荒冢之类的地方挖盗出来的——为什么不让死人安生呢?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够苦了。

倪珂将那个扳指送给梅公公,顺带瞟了我一眼,嘴里轻声吐出一句,“小人之心。”

是我有眼无珠,竟拿酒窝当痤疮!我大大方方地抬眼看向了他,笑得恬不知耻,满脸下流。

梅公公刹那心花乱颤,眉开眼笑。装腔作势地推了几推后,千恩万谢揣怀里去了。手下一松,嘴也跟着溜了。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宫中见闻统统汇报给了小王爷。

“太子也回来了?”倪珂柳眉轻皱,道:“到底是父子,一脉相承,血肉相连。看来后宫的事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梅公公接话,“小王爷怕是不知,你失踪这些日子,圣上当真是日夜忧心,寝食俱废。奴才侍奉左右实在是心下枯焦,万般不忍。知晓小王爷平安归来,确是大喜过望。这回不单只有这些金银珠宝的赏赐,还嘱人另备下一份厚礼——一个百十号人的侍卫队,特来护卫玉王府。为首的人已经在门外候驾多时了。”

倪珂绛唇含笑,轻轻点头,算是允了。

一声令下,跌跌撞撞跑来了一个歪脸的大高个。罗裤衩。

“奴才这出宫一路,听得街头百姓无论孺子老儿皆在传颂:小王爷妙计平匪患。想到小王爷为国为民亲身犯险,奴才真真佩服得肝脑涂地。别说奴才,就是圣上知晓了也连连夸赞,说这次能兵不血刃地扫除雷诺寨,小王爷当记第一功!”

罗裤衩色欲熏心,跪地行礼的时候整个人像抽了羊角风。当着一众人的面儿就恣意妄为,对着小王爷大送秋波。眼泪满满地斟在眼眶里,看向准夫人的目光好似发了狂。倪珂沉眉望了他片刻,面不改色地开口,苏伯,带他下去,好生照应着。

“你为什么还跪着?”等到梅公公一行出了府门,连个人影也留不下。倪珂撇过脸,问了我。

“在等小王爷降罪。”

“不用说,今日之事皆是拜你所赐了?”

我点了点头,随即将日前的遭遇悉数报告——

那日我刚溜出王府没多久,就被个姑娘瞄上了。原来裤衩手捧坟盒来到王府前说要投效小王爷,实则完全是傻了吧唧的自投罗网,被玉王府的侍卫一并擒下,移交了县大牢。全寨子只游掉了唯一一条漏网之鱼,正是在客栈里等消息的李夏。李夏左等右等不见裤衩他们归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雷诺寨一行人全给抓进了大狱。

她一见我,立马眼泪流了满腮,口口声声地说,殿下,烦请你向小王爷求个情吧。

为什么人人都要我替他求情,如果屈膝一跪能立竿见影,这膝下的黄金不要也罢。柏远将军的前车之鉴让我无论如何不敢信口允诺。我将作势要跪的李夏扶起来,给了她一叠子银票,叹口气说,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万不要再向人提及自己是雷诺寨的人,免得引来牢狱之灾。

“只怪裤衩大哥看走了眼,你竟这般贪生怕死!”在李夏看来,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简直就是在找啐。幸而这位姑娘比较文雅,不过是将一叠子银票甩在我的脸上,然后流着泪走了。临走前她看我的目光就像在看个教唆犯。这样的目光,我这一月挨刀子似的挨了不止一回。当时当刻,一种悲怆之感油然而生:我整个人就和我这么多年过的日子一样,被抽掉了脊骨般软趴趴地摊了下来,急需一只蜣螂来推。

接下来我可以做的事情就有很多,当然不包括去王府井买衣服。我先去县大牢探监,见到了个已经完全不成人形的罗裤衩。这年头提审犯人,二话没有,上来就先暴打一顿。这叫“收骨头”,行的是“敲山震虎”之意。收完了再和犯人侃侃而谈“皇恩浩荡”,对比在前,他比较容易茅塞顿开。

“悔吗?”我问他。

“有甚么悔的。我这身糙皮厚肉,挨顿打舒坦得很。”

“你这样贸贸然一大群人突然上门,小王爷为了避嫌,本不想杀你的都要杀了。你应该上书朝廷,表明自己是先忠皇上,再忠王爷。然后稍假言辞,让皇上觉得是小王爷感召了你们,自然这事就成了。折子我已替你拟好了,你过目后若觉妥当,便请签名画押。我也好早日遣人呈于皇上。”小王爷好面子,爱逞强,顺毛捋透他的脾性,方是险中求胜之道。

裤衩闻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这一辈子就识得‘罗裤衩’这三个字,还是我那爱拽文弄墨的弟弟非要我识的。过目什么的就免了,既然是你写的,我将一百个心安在这里。”

眼见他咬破手指即要落印,我出手拦住了他,问道,“你全不怕这是认罪书吗?”

裤衩仰天大笑几声,随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

上述的话我都尽量往抽象里说。倪珂从未和我提及他失踪月余的遭遇,我也不敢问。这世上的事情大多乖蹇得很,朦朦胧胧时看上去很美,一旦清晰了,楞谁面子上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