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援的目光未得到一人回应,温太后心里暗骂一声,仍绷着个脸对杞昭道,“哀家……不过是为这不肖侄孙气得紧了,皇帝何必穿凿附会,说什么‘后宫干政’‘牝鸡司晨’?”
“皇祖母动辄为区区小事大动肝火,可见平日里服得那些宁神益气的丹药根本无所裨益。”杞昭眉峰一挑,注视着温太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边疆战事吃紧,朕正想着是否要缩减内廷开支,将皇祖母身旁那些谎称能炼得‘长生不老之药’的江湖术士一并逐出宫去。”
少年天子早知太皇太后耽于炼丹求道,已近痴迷,故而偏在此刻提及。果不出其所料,一旦听说要缩减内廷经费、将炼丹的术士逐出宫去,老太后立马如被掐住了七寸般软下了口气,脸上隐隐露出讪色,道,“哀家倒也不如方才生气了……皇帝日理万机,这求道问仙之事也不敢劳动皇帝挂心……”
“如是便好。”少年天子微微颌首,似个孩子般欣然展露贝齿一笑。随即走至仍跪于地上的温商尧身旁,伸手解下了他御风的紫貂大氅,“不过就算是朕的首辅,胆敢出言不逊,惹得皇祖母不悦也当受罚。”施然抬手,将手中的氅衣掷往老太后跟前,笑了笑道,“念在国公重伤未愈的份上,就‘以衣代身’,任太皇太后责罚吧。”
见小皇帝也未得寸进尺,于朝臣面前仍顾及了自己的颜面威仪。温太后也就顺他给的台阶而下,用手中的凤头金杖往那氅衣上装模作样击打几下,便算杖责过了。总算风驻雨收,皆大欢喜。
自打少年天子向甘棠殿里的那个婢子紫瑛提及要将她嫁于秦开之后,便似在太皇太后身旁置了双自己的眼睛。他听闻太皇太后召集一众戚族亲信,又传召了温商尧,想到她定然会以温羽徵兴兵入川一事向他发难,忙命秦开以“卫戍”之名将羽林军调入甘棠殿。
沐浴更衣后的阮辰嗣于清心殿外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天子折返。他闻传召入殿叩拜。待为于榻上歇息的温商尧诊过了脉,便随着少年天子退出内室。
“这些日子国公居于宫中,病情时时反复,你当已经听闻朕传召了几位太医,又一个一个砍去了他们的脑袋。朕不喜他们的愁容惨淡,更不喜他们的束手无策。朕不信那些酒囊饭袋的信口胡言,朕要听你说,听大周最好的一个御医告诉朕——”杞昭向着阮辰嗣附耳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他还有多久的寿数?”
见阮辰嗣面作为难之色地欲言又止,杞昭忽又板出威慑脸孔道,“朕要你据实以答,却也不容你答错。”
他本想抱柱而亡于合卺宫里,而今一念成空早已是生无可恋之人,仅靠一腔悬壶济世的慈心方才偷生至今。不消仔细琢磨少年天子的“实”与“错”,阮辰嗣跪身于地,伏地长叩,“臣记得家父当年曾为国公问过诊……家父曾经断言,国公活不过不惑。”顿了顿,又似下定决心般咬牙道,“而今臣也要作出同样回答,国公他……他活不过不惑……”
“不惑……不惑……”水粼粼的一双黑眸刹生纷纷雾气,杞昭愕得愣愣自语,“那便是只剩……只剩一年时间了……”忽然抬脚便踹向对方的胸口。这一脚浑似倾尽全力,纵然少年天子自幼偷懒于习武,也将跪地之人踹出一口血沫。
“你可知你一旦答得错了,便会和那些太医落下同样下场?你可知朕一声令下便能斩你首级,诛你全家?”杞昭浑身打颤,倏尔踱步一侧,将摆于几案的一柄饰剑握于手中。剑鞘啷当掉于地上,他将冰冷剑身架上他的脖子,因手颤不住而在他的喉间画出了一道血痕,“朕、朕再给你个机会……你把刚才的话收回,你要什么朕都赏给你!”
“臣向来不懂欺君媚上,既然陛下适才令臣‘据实以告’,那纵然听不得实话的陛下要砍下臣的脑袋,臣还是那句话——”鼻端扑着一股腥气,脖间的血蜿蜒而下。阮辰嗣重又跪直身子,以脖子抵着剑刃,抬擦了擦唇角旁的血沫道,“国公他活不过不惑。”
“阮辰嗣!”眼见少年天子挥剑便砍,凌厉剑风扑面之下,跪地之人闭目受死。
“杞昭。”
纵是修罗嗜杀成性,也当为那一声轻唤放下屠刀,坐一日禅。杞昭一刹放下手中的剑,面色怔怔地踉跄后退一步,自己坐了下。
身为臣子的温商尧竟直呼少年天子的名字,阮辰嗣刹那看懂了少年天子面上的愤怒与悲伤。他听见那个男子的疲倦而柔软的声音又自楠木门后传来,“阮大人近日多有辛苦,就及早回府歇息吧。”
待阮辰嗣叩首后退出,杞昭起身迈入内殿。他看见温商尧合着眼眸倚靠榻上,庭燎烛火的抚摩映照下,倦意陡现的一张苍白脸庞竟是说不上来的平静安然。他知道甘棠殿内温太后的咄咄逼人已让他十分疲倦,也知道他定然已经听见了阮辰嗣方才所言,却仍故作不以为意地笑道,“佛偈有云,贪淫致老,瞋恚致病,愚痴致死——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是不是朕作个暴君,就能陪你一起老了?”
旁人谈及色变的一个“老”字,于这少年口中竟是这般轻描淡写。神容坚决,言辞凿凿,只怕一宿醒来便将绿鬓红颜化为鸡皮鹤发,他非但不会惊慌失措,还会幸甚至哉。
“方才陛下之言,臣似乎只听懂了个‘贪淫致老’……”温商尧睁开眼睛,朝少年微笑着打趣一声。俄而又咳了几声道,“臣明日便动身去往蓉城,还京之日定会为大将军擅自引兵入川一事,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不可以!”杞昭惊得双眸大睁,“此一时彼一时,温羽徵既已引兵入川,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简寿不比简弈,他看似谦和恭让实则老谋深算,朕担心他会为免重蹈淮王的覆辙而将你斩杀于蜀境之内。”伸手捉住对方手腕,似怕一撒手就会不见了他般紧握不放,少年天子不住地摇头道,“朕不准你冒险入川,前去赴死!莫说朕不信温羽徵会听你一言就卸甲还京,纵然当真能‘谈笑抚兵戎’朕也不准!”
温商尧咳了一声,笑着摇了摇头道:“谈笑抚兵戎,谈何容易。”杞昭愕然问道:“那你又为何执意前往?”缄默一晌,温商尧才又慢慢道出,“只是因为,一个哥哥想去看看他犯错了的弟弟。”
这些日子温商尧时病时醒,他实不忍再见他伤心致病,更不忍再对他多加催迫,令他左支右绌于情义两难。少年天子只道杞晗出逃之日,浚王的死士做那困兽之斗,结果温子衿枉死于乱箭之下。已赐谥号“端静”为其举殡。又说将施淳押入牢狱只为挫挫他的傲气,待他想了明白,即会放出。
少年天子本想此刻就将温子衿的死因和盘托出,嗫嚅半晌却终究还是将已堵在喉头的真相尽数咽了下,“男儿不可轻掷诺言,朕既应了你的‘盛世之约’,就无论如何都会做到。你今日也在这里答应朕……活着回来。”见温商尧点了点头,杞昭自其身后将其揽住,轻埋一张脸于其肩头道,“朕想留你在宫中……坐个片刻……”顿了顿,又似欲盖弥彰般慌忙补上一言,“不过倘使你此刻便想回府,朕马上着人为你备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