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度过几日辰光,见狱卒来给自己送饭便又道:“阮某当真有急事须求见皇上与国公,求狱卒大哥行个方便,代为通传一声。”那狱卒摇头道:“皇上这些日子忙着祭天酬神,哪有功夫听大人哭诉委屈冤枉。”阮辰嗣急急摇头道:“阮某的委屈冤枉比之干戈将起、社稷倾危实不足挂齿……这便劳烦大哥代阮某通禀一声国公。”
那狱卒原也受过阮辰嗣的恩惠,见他连日来寝食俱废愈显癯瘦,此刻更是目光催迫言辞恳切,也就不顾旁人使出的眼色与他多搭了几句话:“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阮辰嗣先是一愣,继而细细眯起眼眸望向那人。一张疲惫槁悴的面孔上忽而划过一丝喜色,这由衷而来的喜似一缕清风,将那如尘灰蠹丝的疲惫槁悴一并拂抹了去。他笑问道:“尊夫人还好?”
狱卒恭谨答道:“若非当日大人途经野地施以援手,小人的婆娘定已命丧寒天雪地之中。幸得大人妙手回春,那婆娘如今身强体壮,年头里更给小人添了个小子。”阮辰嗣闻之连连点头,欣然笑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那人见得别他的狱卒都跑去外头饮酒吃肉,便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问,“大人当真不知自己因何入狱?”阮辰嗣摇头道:“当真不知。”
“国公与皇上议政之时突发旧疾,晕绝于天子寝宫。几日来皇上屡传太医入清心殿中问诊,可这传了斩,斩了传,传了又斩……不单已接连取了三位御医大人的首级,连左相的千金都受了牵连,即将远嫁塞外和亲。而今这太医院里人人自危,生怕受了陛下传召又枉失了性命。”那狱卒叹气道,“大人,且听小人一劝——伴君如伴虎,这牢里可比宫里安全多了。”
阮辰嗣刹那愣神失语,少顷又从牢中探出手臂抓了一把对方道:“向大哥打听个大将军的消息!”
见眼前的男子一刹温雅全失面色大变,那牢头赶忙回话,“听闻大将军来报军粮被劫出师未捷,一壁南下撤军,一壁急函入京催要粮饷。可举朝上下众议纷纷,只说大将军要……要……”哆哆嗦嗦着两叶干枯的唇,半晌嗫嚅仍旧不敢言及这个“反”字,仿是那害命的瘟病、剧毒的蛇虺,沾之必有大患。
“阮某迟了……迟了……”阮辰嗣一下颓唐跌坐于草褥之上,摇头不迭又喃喃自语,“莫非这真是我大周的劫数……”还未将褥子坐得热些,竟又跳起身来扑至牢房的木栅子处,喊道,“但求大哥寻个法子禀呈陛下——国公之病除阮某无人可医,若国公痊愈,或许可避过此劫——”
“吵!”
倏然听得一人高声叱出。因由那人始终面墙而坐一声未吭,冷不防地出声倒将人吓了一跳。牢头朝那人所在的牢门后望去一眼,嘿哧笑道,“那里头还关着一个。刚关进来的时候也如大人这般不寝不食日叫夜嚷,这会儿怕是关皮实了。”
这些日子阮辰嗣除却面圣再无他想,故而始终未曾发觉,那与自己几步相隔同处圄囹的男人竟是施淳。
“阮大人,你已不休不歇嚷了几天了。纵是牢头不烦,跟大人同一屋檐的虫蚁也该烦了;纵是虫蚁不烦,跟大人同病相怜的施某人也已烦得耳子生出寸厚的茧了!”施淳背身相对摇首晃脑,既有心思揶揄他人,语声听来自然颇为闲淡,竟规劝道,“歇歇罢。”
“两位大人相逢异地实乃有缘,且好生叙叙,小人先行告退。”那牢头舒着眉头涎脸笑出,即也返身投向那早刮了他面皮、挠了他脚心的狗肉香气里去。便听阮辰嗣迫切又道:“素闻大人筹略过人,何不想个法子助我二人脱困?”
“虽说这棚户狭仄粗陋,倒也风不侵、雨不蚀、酒不必沽、脯不必市,大人不乐得这‘饭来张口’的逍遥,又何必急于脱身自寻溷扰?”施淳悠悠问出,听那不紧不慢的口气,仿佛他不曾身处大狱、身着囚衣,倒似于那浩淼晴烟之下披蓑戴笠独钓江天,优哉游哉,好生从容自适。
阮辰嗣面色慨然,掷地有声地说:“既闻国公病笃,阮某身为医者,怎能不倾我所学前往救治?”施淳挪了挪身子掉过头来,颇不以为然地冲其勾了勾嘴角,“陛下迟迟未唤大人前往,想来是国公之病并不甚急迫。”阮辰嗣自知瞒之不过,只得和盘托出:“回京之前,大将军曾给阮某定下一个日子,只说若此期限内国公不亲往营中,他便要反出京师,另立新帝——岂知阮某一路纵马疾行,仍旧迟了。”
“娘要嫁,臣要反,这该来的总会来的,所谓期限不过是自欺犹欺人,图个心安理得罢了。何况此去漠北边塞,路遥天寒,就算国公听悉实情,也是病笃人匮有心无力了。”顿了顿,施淳又似真似假地打趣道,“我对大人倾慕已久,今终有幸一见。倘大人不嫌,不若与我就此绾他个伉俪情深,也好捱过这牢里的无趣日子。”
“恕大人之言阮某不敢苟同。何谓‘该来的总会来的’?”全不解对方的玩笑,阮辰嗣摇首道,“就算当真是天要崩、地要裂,我等身为大周子民又岂能耽于逸乐,袖手坐视?何况若大将军此时倒戈而去,漠北犹如门户大开,若察可古倾巢来犯,还有何人能为我大周戍守疆土?”言罢,便又敲击着牢门叫喊起来。
“模样不差,脑袋却是木头做的。”但觉这青年纵然迂腐,倒也颇有可爱之处。施淳笑了笑道,“兵部新颁的征兵令:但凡从军者,薪俸倍于过往。恰逢浚王妖言惑众,说天降神鸟示警。他本欲暗指陛下为君不仁受得天谴,岂知却惹得人心惶惶之下男子竞相从军,犹是此番受得朝廷赈济的灾地,更是人人誓死效忠皇帝。当兵就有月饷和米粮,一个男儿当了兵,一家人都有饭吃。谁还怕这天灾人祸颗粒无收?短短数日间已募得了一支人数上足以与羌人相抗的兵马,纵然新兵未加校习,可唬那察可古一时半刻也是成的——”
施淳话还未毕,岂料却猝然为人打断。
“大周并非只有温羽徵一个将军。前有‘一饭斗米’的秦时如,后有‘出生牛犊’的秦开,遑论是外敌来犯还是内贼生事,定教他们有来无回,落花流水!”大步而来一个少儿郎,皂袍乌靴,金冠高竖,一双若星辉皓月的锃亮眼眸一刹将这阴暗牢房耀得极亮。他一见二人便朗朗笑起,“我看两位大人倒是投机,若再为尔等备上小菜数碟,小酒一盅,这牢里的日子可比外头快活。”
抬眼望见来人即是秦开,施淳当即掉头背身,复又对着那土墙佯作唉叹。
“脾气还挺犟。”秦开撇嘴笑了一声,“可我这回不是来找你的。”将目光投向监牢另一侧的阮辰嗣,他挺着身板恭恭敬敬做了个揖道,“阮大人,陛下有请了。”
第66章 酒但成醺苦似茶(上)
罢了早朝,少年天子召了几员心腹之臣入聚隈阁议事。秦时如与上官洵,一个令他好生教习新兵,以备干戈将起;一个令其筹备科举试题,主持会试。上官洵不解问道,“科举春试,从来都由左相监管,礼部主持,翰林充任考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