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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67)

第50章 彼何碌碌太张狂(中)

天子大婚的筹备紧锣密鼓,当第一批纳采之礼自皇廷送入温府之时,温子衿已是满腔赴死之心。她无不企羡地望着廊前一排谢去繁郁的棣棠,不甚耐寒的乔木于残冬中树冠抵依,迎风傲雪地枝叶相缠,仿若彼此哝语倾诉。那双昳丽幽深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与父亲的目光相似的悲伤。

温子衿怀着殊死一搏的念头踏入皇廷之时,杞昭正在召见秦时如等几位朝中老将。没有让宫人通传,她像一只借着风力娉娉而来的蝴蝶,悄然落在了聚隈阁的殿槛之内,注视着正与自己的臣下相谈甚欢的少年天子。尾梢渐细的两道直眉挑入绿鬓之中,眼睛以同样弧度微微扬起。她听见他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仿似也正襟蹙眉——

“四书五经只会为朕带来迂腐儒生,眼前战事正催,不如张榜纳捐,凡是熟识漠北风土人情的朕的子民,无论原属何地皆可招入军中,予以官职。这壁可算不拘一格招贤纳士,那壁也能稍解朕军饷欠乏的燃眉之急……”

龙袍少年说得昂扬兴起,全未注意到阁内多了个人,倒是秦时如瞧见了一脸悲怆哀恸的温子衿,向她躬身作下一揖。杞昭抬脸瞥了眼自己未来的皇后,心头并不见喜,绷起脸道,“太皇太后在甘棠殿,你跑错地方了。”见少女樱口微启又欲语还休,杞昭扬手挥退了身旁的几位将军,一腔衷情化为了唇边轻叹,“朕不想总与你聒吵,好似那光腚的孩子动手克架。你若想游赏后宫林园,待朕忙完了政务即来相陪;你若只是闲来找人拌舌,还是跪安罢。”

“臣女已心仪他人,断难入宫为后。若皇上今日不能赐一纸将臣女另配他人的诏书,那就赐给臣女一疋白绫罢!”太皇太后和父亲的成命似覆水难收,她将力挽大厦于将倾的所有祈望寄予了她本极不看在眼里的少年天子。温子衿神情决绝,吐字铿锵,仿佛脱口而出的非是声声话语,反是哽于喉间多日、早已烂出脓溃的枣核。“臣女自顾才疏貌陋,实配不上皇上的玉树临风雄才伟略,求皇上网开一面,成人之美!”

见温子衿面露不屑,字字含酸带涩,杞昭既震愕且愤怒:倘是别家女子胆敢于此时在他面前这般胡言乱语,他定二话不说就遂她所愿赐她一死!可那双令他每每见之心跳砰然的眼睛蓦地浮于眼前,直教他一张白如纨、光如绢的脸孔染得绯红,竟溺出了一头的热汗,颤声问道:“你说你已心仪他人……那人是谁?”

温子衿答曰:“僧人辨音。”

“辨音?那就是七哥了……”少年天子懵然道,“可是,七哥不是已经死了么……”

“死的是无辜囚于深宫十年的佋王杞晗,却不是被迫削发披缁的僧人辨音,”温子衿垂下几滴珠泪,复又哀声叩首,“求皇上念及臣女的情有独钟、辨音的身不由己,就成全了我二人!”

少女的白皙额头叩得皮破血出,两处粉白腮面都是止不住的泪。她看见眼前的龙袍少年眉头紧,目光严峻,面上亦隐隐带有怒色。那对上睨的眸子再不复昔日游嬉浮夸的稚气,他的眉宇间开始流露出一种如痛璞玉经得砥砺之后焕然而生的帝王之气。

缄默半晌,仿佛醍醐灌顶恍然醒寤,杞昭突然狠狠打了个颤道:“来人,拟旨!”

似嫌拟旨的宫人落笔太慢,少年天子大步上前将其推开,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墨笔。手径自颤个不止,一勾一划更似要透纸而出,手握的笔、笔下的纸,仿佛就是他与那个人之间的跨水飞梁、破浪牙樯,免他泅浮于人伦礼教的险恶澎湃,为他们修来携手余生的一线生机。

刹那的惊诧愕然浮现少女的眼眸,温子衿又落下泪道:“子衿……子衿谢陛下成全……”

杞昭万没想到温子衿会以这般视死如归的态度前来相求,一介女流尚能为心仪的男子豁出性命、竭尽所能地争上一争,实令他这位在九五的帝王相形见绌,自叹弗如。一口气抒写下这道圣旨,因手腕倾力过猛而感酸疼难耐,杞昭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薄薄汗珠,竟对眼前的少女生出好些敬意。他絮语温柔,神情亲切,朝她由衷笑道:“不!是朕当谢你。”

寒鸦归憩于枝头,小桥流水泠泠汩汩,待温子衿终是满心忐忑地回得温府,已是银蟾凄清,夜色朦胧。

自杞昭亲政之后,温商尧即称病罢去了早朝。言及其中因由,至多三分在病。其余的念头,无非是若盼一只雏鹰羽翮舒振、劲翱长空,首先就要让他无枝可依。

不似过去那般通宵达旦地持宰政务,练它一笔闻於天下的温体行书,读些门生递来的文章,倒也惬意逍遥。唯独几日来嗜欲愈显寡淡,不过进些薄粥淡蔬,便是与丹丸药罐为伍。云珠暗暗垂泪几回,实是难解,缘何依着阮辰嗣的药方取来药材,不曾假手他人地细细研磨煎煮,又不厌其烦地时辰一到就催他用药,温商尧的病情不单毫不见起色,反而急转直下,日胜一日地悴容瘦损起来。

他正于书房里看书,白裳美人轻叩门扉,即手端汤药袅袅进了屋。韦松因温羽徵拒婚一事气得卧病不起,待病情稍缓,连连派人来催女儿回府。可这相府的千金似铁了心般,不恤人言谤议,宁以一个端茶送水的丫头身份留于她所钟情的男子身边。只因听得人说,“煮粥,必须井水,亦宿贮为佳。”便每日天未亮时即起身替他下绳汲水,事皆亲为,细心备至。

“爹爹,女儿有话当讲。”

见温子衿跨门而入,温商尧稍稍抬眸一愕:流光少驻,一晌十年。上一回这丫头主动开口唤他“爹爹”之时,身高还未及他的腿侧,而他的妻子朱氏也还在人世。

“倒是难得……”薄如纸刃的唇温柔绽出一笑,嗓音滑柔绵软,带着些些恰如其分的凉。似轻拢慢捻于琴弦瑟线,洋洋盈耳,委曲深挚。云珠但听这声音就红了半壁的脸颊,再瞧他晏晏含笑的一双眼睛,心里竟莫名对温子衿生出好些醋意。

温子衿将藏于袖内的黄绫诏书取了出来,咬下贝齿道:“温商尧接旨!”

除却偶尔轻咳数声,那个起身来到女儿面前的男子始终缄默不语,神色肃然得令人好生惧畏。他从未如方才那般笑得温柔欲化,也从未如此刻这般眉头锁得深沉难解,眉心的刻痕如此彰显,仿佛再难抹平。

温子衿放下圣旨跪在了自己的父亲跟前,含泪道:“女儿知道爹爹定会以太皇太后的懿旨为由阻挠女儿与晗哥哥的婚事,可现在皇上都已经亲自下旨了,还望爹爹可怜女儿与晗哥哥的一腔深情,就成全了我们罢!”

温商尧良久一言不发,直至警柝之声自远处传来才似被唤醒般,摇了摇头,“不行……你要别的……爹都依你,唯独嫁给杞晗……不行……”

“为什么?就因为你认为晗哥哥不会是个好丈夫?可你自己也不是!”温子衿突然冷笑一声,起身步步逼向自己的父亲,“是你对不住娘!娘拥有任何女子难以比拟的温柔雅致,你却成日为一张画像神伤,委实可笑……”她吐字极快,咄咄相逼。从未视他为如山巍峨的父亲,也早已不是铅华不御的天真少女。她知道自己把住了父亲愧疚的命门,正游刃自如于对他的报复之中。一直伫于一旁的云珠完全看懂了这对父女的角逐,而她所倾慕的那个男人竟已是兵围垓下,四面楚歌。她天性一般想要护他,哭道,“温小姐,求你莫再这般狠心相逼!待国公身子好些再说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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