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何日将兰丫头娶进门来?”温太后笑道,“前些日子韦副相前来向我问安,虽说把好好一句话说得十折九弯,我倒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是想把云丫头嫁给你大哥。”
“大哥受伤昏迷这些日子,正是云珠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羽徵认得这样一个嫂嫂!至于兰珠……”摇了摇头,俊美面孔作色道,“我不喜欢!”
“你这孩子就是这般犟脾气!”先是一声嗔怪,俄而又叹出气来,“罢了,你若不喜欢,哀家又何能勉强于你?便算兰丫头没有这等福分罢。”忽似想起了什么,老太后微微一眯黄浊眼眸道,“说来……今儿该是杞晗离京的日子?”
“啊?今、今天?”听得那个名字,心头顿似裂出一道缝隙,声音竟也好些颤抖。
“这孩子倒也可怜,”温太后摇了摇头,又喟然叹道,“稀里糊涂没了母亲,稀里糊涂没了帝位,又稀里糊涂成了和尚。”
“什么?”仿似听得何等神昏谵语、酒酣梦呓,温羽徵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呐呐地问,“什么和尚?”
温太后仍是一脸慈爱笑意,颌首道:“这会儿该是已在你的温郎庙里剃度完毕了。”而温羽徵则是一脸茫然出神,摇头道:“大哥曾允诺我说会任佋王离京……如何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又让杞晗成了和尚……”
“你大哥哪里对你食言,他这不是派人将杞晗送出京外了么?”枯皱面容因宠溺一笑舒展而开,温太后抚摩着侄孙儿的脸颊道,“你大哥说今年天旱异常各地蝗灾肆虐,定是上天惩戒朝廷簠簋之风过甚。本该由皇帝遁入佛门为苍生祈福。,可杞昭身为一国之君、肩担社稷之重,如何不能擅自抛离江山百姓,故而他甄选了一位素有佛缘的皇室子弟,以代天子出家……这会儿皇帝的诏书该是已由驿道分送各地了……于帝陵山上寻得一间‘苦净寺’,自此往后,一壁陪侑简氏列祖列宗的英灵、一壁替天下百姓求得福祉,倒也是杞晗的造化……”
“一派胡言!杞昭之过如何要杞晗来担?!”全然再不顾礼数,温羽徵惊怒之极而大声道,“‘蝗灾肆虐’是因由地方官员捕剿蝗蝻不利,与‘上天惩戒’何干?!至于‘素有佛缘’……若非是他强令杞晗自幼念诵经文,又哪里会来这等孽缘?!”
“徵儿!你这是去往何处?”
一刹哽咽难言,起身拂袖而去。
峭耸孤山,破扉古刹。他若真是桃花,遑论如何隐忍不争,依旧逃不过辗转飘零;他若真是笼鸟,遑论如何竭力挣扎,也不过是由一只牢笼去往另一只。
人的欲念,永远都是花发春朝、河流入海。如若活着,便会生生不息;唯有死人,才甘愿静静腐朽。自家兄长的眼里从来只有情人之子的盛世江山,不曾为他人动过一丝一毫的思虑。
一路走马如飞,温羽徵还未入得庙门,即已大吼出声:“佋王去了哪里!”
开间大殿内的丈高金像,俊美宛似天神,辉灿令人目眩。温羽徵看见“自己”的脚下置了一把剑,跪着一个背对自己的人。
身上所着的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和尚袍子,仿佛只是随意裹了一匹遮轿的青布幔,粗鄙不堪一看。比常人淡去不少的发丝飘落一地,这世上已无佋王杞晗,唯有一个和尚法号“辨音”。
跪地之人缓缓起身,回过头去看了怔然立于身后的男子一眼——他仍是那个璞玉未雕、桃花灼烁的少儿郎,那般美丽剔透并未因头发尽去而减少一分。杞晗淡淡一笑,轻声道:“贫僧自惭形秽,还请将军背过身去罢。”
侯立在侧的十余人中为首的是宫里当差的公公徐勤,长脸,鹰鼻,对子眼,再配以光溜溜的下巴,长相实是有些骇人。半百年纪却浑如稚儿一般机灵,往日里借着出宫采买之便,与朝中一些大臣倒也熟络。他朝温羽徵作了个揖,讪笑道:“奴才也是奉了国公之命,将军切勿责怪!”
“你们先退下,我有话与佋王说!”
岂知徐公公动亦不动,眉梢一扬,尖细嗓音听来竟有不屑之意:“奴才可是奉了国公之命,国公——”
“这世间姓温的不是只有他温商尧!”那一句句荒腔走板的《温郎谣》、那一声声“纸糊老虎”的恶言讥讽早已刿出他心头鲜血,所有曾经密而不宣却日积月累于肺腑的不满终在此刻昭着分明。温羽徵一把揪过对方的衣襟,眼眶泛出可怖血色,“滚!”
淡然相视,杞晗微展一笑道:“贫僧与将军也算相交一场,这便向梅公公求了个恩典,在铸有将军金身塑像的庙里落发为僧,倒也好极。”
“我再去向我大哥讨个人情,便容你在此处修行——”温羽徵自己也未能将话说完,这又有何分别?
何况温商尧与他的小皇帝共骑一骑去了济南,已是数日不曾归来。
“不必。”杞晗面色沉静如许,淡然出声,“将军不过空口一诺便削去了贫僧的青丝三千,而今再讨‘人情’,只怕贫僧无命消受了。”
双手扶上对方肩头,温羽徵似惊似愕地问:“你这是在怨我?!”杞晗摇了摇头:“不敢。”十指注下几分力道,几若要将那瘦削肩骨捏碎了去,他声音带怒地说道:“你分明心中有怨,怨我不曾让你龙腾九五!”杞晗仍是轻轻摇头:“真的不敢。”
将身前的人放开,他踱出几步,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王爷本可趁我大哥伤重之时与阮大人乔装逃出京师,可却偏偏为了一己之私欲留于此地,与我许真许假地连番做戏……佛曰‘造种种业因,受种种果报。’”顿了顿,又是一声冷笑,“王爷的发,剃得并不冤啊!”
“将军,你错了。”
“我错了?王爷莫非要说,留于京师只因你对我动了真心,而非是想夺回杞昭的天下?”
“自然也不是。”见得温羽徵掉过眼眸不解相望,杞晗淡淡浮现一笑,“小王从来不曾想过龙袍加身执掌天下,小王不过是想求此一人。”少顷阖齿不言两厢凝视,他方才慢慢开口,“不过想求此一人,求此一人护我于冻馁交迫,求此一人护我于风雨催袭,求此一人护我于安身无处,求此一人护我于生死须臾……可惜,小王想要的,将军终是给不了……”
温羽徵伸手抚摸上了杞晗的脸颊,那滴滑眶而出的泪恰好打在了他的掌心中央。
一如针灸,带着烫灼之感,砭入他的肌骨。
“将军乃麟凤栖于岌岌高山,小王不过蜉蝣溺于漭漭沧海,”青袍僧人掉头而去,徒留一个清削背影,“俩俩殊途,将军就……莫来送了……”
第37章 屈指堪惊心头恨(中)
十余装束不打眼的兵士功夫俱是不弱,与公公徐勤一同“护送”着佋王离京。途经草茸郁、花漫径的一片树林,继而拐入深处。青袍僧人仍难改爱鸟如痴的脾性,一听得栖于枝上的鸟儿竞相啼鸣,不由停下脚步仰头望去——见得蓊郁笼盖之下,那些鸟儿时而跃跳枝头、时而一飞冲天,一双清皎眼眸同时流出万般羡慕与怅惘,全然忘却了再往前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