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咬着下唇,用力握了握妹妹的手,几番欲言又止终是豁开了道,“太皇……”即见那身着披风的男子五指轻拈轻旋起一只白玉杯,长睫低垂道,“温某已身埋半抔黄土,今日有幸听得云珠姑娘妙手一曲,但觉自此‘玉轸长抛’也了无遗憾。”抬起眼眸细细看着她的眼睛,往前探了探持着酒杯的手,淡淡泛出一笑,“敬姑娘一杯。”
莫说云珠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纵是老朽至耳聋目涩的温太后也瞧出了端倪。
对待“欲念”二字,她这两个侄孙儿委实相去太远。一个禁,一个纵;一个禁得无所遗留,一个纵得不知收敛。想温子衿的母亲朱氏故去之时,温商尧不过刚及而立。大周开朝以来最年轻的宰辅,一念可掀惊涛骇浪,一言可定天下兴亡,虽面瘦骨削常带三分病态,模样也是人中无二的。可他偏生要过那“玉轸长抛不续弦”的日子,她这做姑祖母的也没有法子。
酒筵适才过半,温太后便吃不住疲累身子,摆驾回了甘棠殿。一众女眷也随之一并告退。待殿内只剩下男人,因太后大寿、天子大婚双喜临门而获准入京的各地藩王纷纷向天子进言祝祷,无外乎都是些“简周江山国祚昌隆,千秋万载”之类的场面话,倒有一人——浚王简寿,四十开外,也算是天子皇叔。貌似白面书生,倒素有任贤之名,封地内更是精兵数万,猛将如云。他伏跪于地,毫不避讳地言及天子年幼大权旁落,甚至几番哽咽。
字字似针扎火炙侵入肺腑,龙袍少年也湿濡了眼眶,想要走下台阶去将这位忠君体国的好皇叔扶身而起,岂知竟被温羽徵呵斥了住:“瞧浚王这般满嘴胡话涕泪不收的模样,定是醉得不轻,”俊美郎君修眉斜飞,嘴角噙着个冷笑道,“皇上万乘之躯,如何也不知体统地一并胡闹!”
“浚王还是起身罢,”为人指桑骂槐,温商尧倒也不恼,动亦不动地淡淡笑道,“醉酒失仪,确凿不太好看。”
直至一干人等皆以酒足脍饱,筵席将散之际,温商尧忽而以眼神示意内侍总管马奴靠近,于他耳旁轻轻嘱咐了些什么。待马公公点着头退出殿外后,他自席间站起,走至朝堂中央杞昭身前,目视右边那些花梨木案的最尾端,面不作色地扬声道:“烦请佋王近前一步说话。”
杞昭心忖太皇太后在场尚存几分臣子模样,太皇太后一旦离去便这般原形毕露了。可他全然揣测不出这人要干什么,懵然看了看秦开,复又睁大了眼眸向他看去。
而温羽徵暗暗一惊,看了看自家兄长,又掉过头去看怯怯走近的杞晗,手心不由攥得紧了。
直至白衣公子来于身前,温商尧俯下眼眸打量了他一眼,颇为关切地问道:“王爷方才咯血不止,现在可觉好些了?”
杞晗点了点头,为了避免与其对视刻意低下眼眸,只说:“劳烦国公挂心……好些了……”
“人贵乎藏拙,可不能藏病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浑似两潭永远波澜不兴的深水,直看得人发憷。温商尧作了极浅一笑,“人说久病成医,饶是不假。温某是惜命之人,只因早年受伤不得不四处寻求保命的法子,恰巧最近得了一笺奇方,便打算与王爷共享。”
马奴正于此时进得殿来,两手托着一只紫檀木盘,上置了一碗汤药。也不知是何物研磨熬煮而成,散发出阵阵血腥怪异的气味。
这场景全似当年宫中内侍手托白绫鸩酒去后宫逼先帝的妃子们殉葬!杞晗一脸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睛,极不自然地往后退去一步,近乎本能地朝温羽徵投去一眼,仿似唤他相救。
温羽徵掌心攥得更紧三分,极似要将拳头捏碎。方要开口唤一声“大哥!”突地又强起齿冠,生生住了口。杞晗目中露出哀婉惊慌的神色,“罪臣不敢劳国公费心……罪臣好得多了,便不用服药了……”一面说着,一面又朝温羽徵看去。
殿内众臣不明就里,不少人当真以为就是国公体恤久病不愈的佋王,特地为其送药。而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杞昭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温商尧竟全然不为所动,仍旧若有若无噙着一丝笑,“这药原也稀贵,既已熬成却弃之不服,岂非可惜。”瞥视了一眼马奴,又道,“这笺药方奇就奇在须以一对芙蓉鸟作为药引。想起合卺宫里鸟雀盈枝,温某便自作主张,让马公公取出一对来为王爷佐药。”
已置于佋王眼底的那碗汤药赤红之中透着腥黑,果是鲜血。
一股令人闻之欲吐的浓重腥味扑入鼻端,强忍住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不适之感,战战兢兢伸手去接那盛满芙蓉鸟血的药碗,哆哆嗦嗦捧于唇边,仰头一口就喝了个干净。
唇角尤缀着一丝殷红,杞晗微微仰首阖起双眸,竭力掩去眼底浮起的点点泪光,哀然一笑道:“多谢……多谢国公赐药……”
终是朝自己的弟弟投去一眼。温羽徵自知荒唐,如出一辙般侧过眼眸,避开了他的眼睛,浑如稚子犯错后怵于为长辈发觉,倾尽全力再三掩饰结果却不打自招。
“哪有以芙蓉鸟血入药的偏方。”温商尧咳了几声,继而淡淡笑说,“王爷喝的,不过是鹿血酒。确有补虚益血之效,也不必过于担忧了。”
“恳请……恳请国公容罪臣告退……”
微一颌首。还未等杞晗离开,温商尧又唤住了他。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自身后绕臂于他肩膀,轻柔披于那颤栗不止的单薄身体之上。轻薄嘴唇含着一个极是温和好看的笑容,道,“夜深了,外头太凉。”
这个亲昵无比的动作,这个温柔无比的笑容,莫名教龙椅上的少年天子有些失落:他原来也对别人这样。
再未添得一分惺惺作态,杞晗真真半咳半喘道:“国公之物……小王如何敢收……”
“这话……莫不显得生分?”十指轻动,将披风系了好。瘦削面孔仍是无波无澜中略带三分浅笑,而那灰蓝瞳子轻轻侧过,似瞥非瞥于几步之外的温羽徵,“王爷的书案之上难道不曾置有一方古砚名唤‘笙磬同音’?”
作者有话要说:“玉轸长抛” 取自刘禹锡的诗句“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 ”温商尧的弦外之音便是后面三个字——不续弦……
第20章 尊前忽听当时曲(上)
太皇太后寿筵上亲口允了温羽徵与韦兰珠的亲事,半会儿功夫已传得人尽皆知。时有纨绔出没的红帩阁自然也收到了风声。面对一众姐妹的冷言热语,邬小翎佯作全不挂心,只说“太皇太后指婚,将军纵有千般不愿,又岂能抗旨不尊?”便携着几位姐妹出门去了。
正是晡时,一行妖娆女子一面嬉闹一面往那长安街最出名的永好绸缎庄行去,这裙裾飘曳媚眼轻抛的一路也不知惹了多少人驻足回眸。独是那原来最爱自恃貌美而儇佻卖弄的邬小翎一脸怏色,跟在姐妹身后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嘴上再如何不肯认输,心头到底无甚底气:大半个月不见他人影,甚至也未见人来捎个话儿,莫非真随了那一声“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