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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16)

好俊的风骨!一阵熟悉之感令杞昭心里蓦然一惊,眼神示意下,秦开当即扬声问道:“你们悬的这块匾是何人真迹?”

庄苇的长子庄义儒于堂屋之中便听见了秦开的声音,慌忙出门相迎。一见秦开身旁的俊俏少年,更高呼“万岁”叩首在地。而那些脚夫听闻天子莅临,赶忙放下手中匾额,爬下梯架,噼噼啪啪全跪在了地上。

让众人“平身”,少年天子大大方方进得堂屋之中,坐于主座。待庄苇之妻王氏亲自奉茶上来,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盏中香茗。听见外头脚夫的忙碌声音,又想起了那两块匾额,杞昭将庄义儒唤于身前,问道:“匾额上的字到底是何人题写的?”

庄义儒躬身道:“奴才回禀皇上,乃国公前几日来吊唁家父时挥墨题就的。奴才着了巧匠将这字铸成匾额,也好让庄家的后人仿效国公高义,永世不忘国公教诲。”

一口一声“国公”,这般谄媚模样倒似这灵堂上供奉的不是自己的爹庄苇,而是温商尧。只感胸中不快,少年天子蹭地起身走往门外,见得那高悬在上的银钩铁画几个大字,一双本满是赞誉之色的眸子顿生晦黯,当下眼尾轻睨面色冷峻地一指秦开,“你去,把它给朕揭下来!”

脚尖轻点地面,秦开以一个极为漂亮的姿势飞跃而起,却在两手要触上那块匾额时扬手劈下一掌。那木刻匾额咵察一声便摔于地上,自“世德流芳”的“流”字处裂成了两半。一双顽劣眼眸蓄着赖皮似的笑意,施施然掠落在地的少年挠了挠头,转身对一概瞠目而视的庄家老少挑眉一笑,“但是没留神。”

杞昭亦是毫无遮拦地放声而笑,径自笑了半晌,忽而又自觉这般小气失了皇帝威仪,于是敛尽脸上的玩闹谑意,对眉头深锁一脸哭丧的庄义儒正色道:朕要亲自为庄大人题字一幅。

待庄府下人将笔墨纸砚伺候了个齐备,杞昭走至案前,稍一凝神静思,便一蹴而就几个大字“峻节清风,彪炳千古。”自觉比往日里写得都好,又闻得左右的一致称赞,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更显神采飞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抬眼一番环视,恰巧上官洵也在。于是对他露出一笑道:“上官大人学冠内阁,不妨替朕一看,这字写得可还工整?”

上官洵官任翰林院修撰,乃兴历十五年的榜眼,既是帝师,也是朝中鸿儒。只可惜为人梗介不知圆滑,因故仕途一直不顺。若论学识文章,殿试之时本该当之无愧拔得头筹,可肃宗见其面颊凹陷颧骨突耸,体态佝偻瘦损难以入目,言谈举止又透尽了恃才傲物的尖酸,故而心头不悦,御笔钦点原来的第二名为状元,上官洵只得退为榜眼。岂料此人骄矜傲物,锱铢不让,竟拒不受封,当场拂袖而去。肃宗龙颜震怒,要赐死上官洵。于羌汉一战中大胜而归的温商尧恰于此时进宫面圣,肃宗大喜之余问其要何封赏,俊美郎君尚未脱去染血铠甲,却是一笑说,“班师凯旋,三军振奋,此时若见血光,恐会挫其锋锐。”这才保下了他的性命。

而后上官洵负责教授皇子们学习,也曾毫不掩饰对当今天子的不屑一顾,不止一次于众人面前说肃宗的八位皇子中,最为聪颖的便是杞晗,而最为愚钝的则是杞昭。天子弱龄时随其读书没少挨他的呵斥与责罚。恰有一次又因背错了一篇汉赋要挨戒尺,龙袍小儿连连哭曰:朕是天子,你这腌臜,如何敢打朕?便怎么不肯把手心伸出,还用眼神频频瞟向伴读在旁的黄口小儿。秦开也机灵,当下也哭着扑将上去抱住了上官洵的腿,直把自己挤出的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擦在他的青衫之上。那张面色蜡黄、颧骨高耸的面孔露出无奈之色,上官洵幽然叹道,“若非国公三顾茅庐抱病相邀,臣原是如何不愿雕凿朽木。陛下若是甘于惰学自嬉,待臣回禀过国公,自当挂冠而去归隐山野。”杞昭听闻此言当即止泪收声,乖乖将掌心摊开伸于上官洵眼下。哪怕被打得两掌通红似要滴出血来也是紧咬牙关,也未尝再哭出一声。

那原不堪忍受的戒尺之疼生生匿于三分念头:一分是为“回禀国公”引来的慑惧,一分是为“惰学自嬉”激发的骨气,还有一分,则是对那日紫貂大氅下的温暖久久不曾忘怀。

静立于一旁的上官洵走上来看了一眼杞昭的字,垂着两个浮肿眼泡的眼睛露出嗤色,摇了摇头,“开合苟且,笔力不饱,笔意更乏呼应。唯独这个‘千’字血肉丰满骨骼精神,略具国公神髓。”

纵是褒扬,也只用了个“略”字。杞昭听得这话,当即面色带怒要拂袖而去。还未跨出门去,蓦然似当头一棒般为人从梦中惊醒!又疾步回来拾起案上的白宣,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落墨于上的那个“千”字,又掉过眼眸直愣愣地注视起落在地上的匾额。

心头顿起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竟让他在这晴暖阳春里倍感寒意,冷汗不由涔涔而下。瞥看了众人一眼,只说“朕当回宫了”,便于恭送声中头也不回地跨门而去。

竟有出逃之势。

“朕不喜欢那个上官洵!”方一出得庄府,白衣少年直恨得咬牙切齿,一连说了几声“待朕亲政后定要诛杀此老匹夫!”

“温商尧通音律、擅书法,那一笔自成一家的温体行书,朝里朝外模仿者难以计数,”秦开见了杞昭面有忿色,因是安慰他道,“再加上那些只知奉承的小人,听人赞他几声总是难免,何况说皇上的字具有他的神髓,此言到底是褒非贬,皇上也不必放在心上。”

虎起一张冰也似的脸,杞昭斥道:“怎么?你的意思是,听人说朕的字写得像他,还得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了?”知是小皇帝的气话,那一双眼眸亮锃锃的皂衣少年挠了挠面皮,涎皮赖脸地生出一笑道,“不是,微臣说的是,温商尧的字写得像皇上。”

人心隔距肚皮,圣意更是难测。秦开自是不知杞昭的心思:为何别的字不具神髓,偏偏是这个“千”字。

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唐乔手把手教杞昭写过一首《长相思》后,他自己一个人又偷偷照着母亲的字迹摹了不下万遍。常常是摹着摹着就眼前一片雾气蒙蒙,滴滴泪迹洇于白宣之上。

若非今日为上官洵一言提点,十年来他从未生出过这个念头,可这一旦想起,便似疑人偷斧,如何也挥之不去了——

母亲那首《长相思》中提及的“周郎”,会不会就是温商尧?

杞昭愣神半晌,忽而掉过眼眸看向身旁少年,问道:“秦开,朕且问你,你多大了?”少年当即摸着鼻子笑起:“微臣虚长皇上两岁,皇上如何不记得了?”

“朕想给你安排个亲事。”见秦开睁大眼眸,又露出一笑道,“副相韦松不单经纶满腹,有匡时济世之才,随风倒舵的本事也是无师自通。听传他有两个如何不肯示人的漂亮女儿,一曰云珠,一曰兰珠,皆有落雁沉鱼之姿。更听人说,云珠善弹箜篌,兰珠善舞《绿腰》,二者皆精妙天下,令人见之馋涎。”唇畔的笑意更深,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似也浮出一层暖光,“朕和你,各择其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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