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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306)

圣人复朝之时,这座百年华楼被叛军一把火烧得只剩半座残体,焦黑一片,那口巨钟,据说也被叛军拉去熔铸成了兵器。多年来,圣人再无修缮之念,周围渐渐便也跟着荒败下来。

就在去年,边战正酣之际,民众为国祈福心切,盼望重修此楼,纷纷自发捐助,长安县令携民意上书,朝廷予以回应,拨款资助。事由长安县令主管,但兰泰亦参与其中。

“此楼主体已成,新钟亦已悬顶。明日黄道吉日,请高僧开光举办法事,此事公主应已知悉,早前臣曾上奏。”

兰泰上去,继续说道:“就在前几日,县令寻臣,盼公主到时也能拨冗驾临,共赏乐事。这两日事忙,臣竟忘了转话!”

他说完,见她没有立刻答应,又解释一番。

原来此楼虽已修缮完毕,油漆彩绘亦皆完工,但内中天穹殿内的壁画,却还是没有动工。

照从前的样式,是在楼殿里绘上自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以来的历代贤王,以教化百姓,但没想到诸多不顺。先是画梯不稳,主画周鹤没几日便意外梯上摔下,跌伤了一臂,无法继续,只得另换一位宫廷画师。那画师到来没两日,楼内又走水一回。虽及时发现予以扑灭,但上下受惊不小。

长安县令疑寻常之人镇不住此楼王气,又亟待在大军凯旋献俘礼日之前完工,好叫每一个从开远门下走过的人,都能看到再次矗立的这座镇国之楼,故匆忙择日做法。

又,他虽也请了高僧,还是盼望公主明日也能驾临,以安人心。

她听完这个理由,仿佛哑然失笑,但沉吟片刻过后,还是点头答应:“也好,恰好明日不忙,我去便是。”

虽已极力压抑,兰泰目底仍流露出隐隐的欢喜之色,他作揖:“臣明日护送公主同去。”

她微笑点头,随即不再停留,下廊,在随从陪伴下,渐渐远去,一摆木兰碧色裙裾渐渐远离视线,彻底消失不见。

次日,为免过于惊动民众,公主出皇宫后,走北夹城,从一道距开远门最近的夹城门出来。

兰泰领着一队护卫,早早等候在那里。公主随即乘车来到镇国楼。车驾抵达,等候在外的长安县令和一众随员迎她入内,法师也领弟子拜见。她还礼,随即入座,那是一张设于天穹殿二楼画廊中的坐榻,廊前一道栏杆,此外别无遮挡,只在公主坐榻前方张起一道半透的紫色纱帐,以此敬隔公主与廊下之人。法师登上位于楼前广场中央的露天讲坛,向着楼中紫纱帷后的公主和周围聚拢而来的信众,开始宣讲法事。

虽然她这趟出行,仪仗已极是低调,但在抵达后,消失还是不胫而走。

镇国楼能得以重建,与百姓请愿不无关系,因而今日,原本自发来此参与开光法会的民众便达上千,镇国楼外的广场里,聚满了前来聆受法会的民众。公主驾临,到场民众惊喜万分,下跪拜迎。随后消息迅速传开,莫说附近街坊里的寻常百姓,便连西市里的不少商人闻讯也纷纷闭门,争相奔来参与法事。

公主幼时流落民间,回朝后助圣人理政,垂听民意,体察民情,民众对她无不爱戴。又都传言,公主容貌倾城,此前有幸见过的,想再近距离看一眼,没见过的,更想一睹真颜。

法事未过半,开远门一带便人头攒动,镇国楼附近更是如此,若不是兰泰早有准备,提早知照金吾卫,调来众多卫士把守路口维持秩序,恐怕连附近的树上也爬满了好事之人。

裴萧元泯身于镇国楼广场的角落里,透过他面前不断攒动的人头,凝望着不远处的前方,那道正高坐于镇国楼二楼画廊紫纱帷后的身影。那身影朦朦胧胧,仿佛笼在一层淡紫色的云雾里,风过,纱帷荡动,烟散旃檀,阳光又从画廊柱的中间照落到她的鬓发和着着宫装的身上。丽人纹丝不动,周身却也闪耀着着点点烁动的金光。

她看起直如神女,渺不可追,只合人间众生仰望。

他,如今也只是众生之一。

一种愈发强烈的苦涩之感如那一缕卷动纱帷的风,霎时也卷过了裴萧元的心房。

昨日后来,在听完老宫监的一番话后,他在心中便隐隐醒悟,皇帝将他召入宫中,又打发他走,应是允许,甚至,可以认为,是在为他提供接近公主的机会。

然而,这或也更说明了一件事,那便是连皇帝也知道,他的女儿,不愿再和自己有过多牵连了。

她已亲手从他身上拿走了那一枚代表他身份的符。而另一枚在他心中更为珍视故暗藏起来的,如今也已连同金乌骓一道,不知流落在了何方。

属于他的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已离他而去。只剩下了一个小虎儿。

她知他想见,便不吝将小虎儿送来他的身边,对他已是足够体贴,仁至义尽。

她如今看起来过得极好,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她是集万千荣耀于一身的辅政公主,娇儿在怀,在她的身边,更不乏忠诚于她的年轻而有为的肱骨臣将。只要她愿意,勾动一下手指,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青年俊才,恐更将是多如过江之鲫。

或许,不再打扰,收起他曾经反复而动摇的所谓的心意,应便是对她最大的好。

广场中央的法师琅琅宣讲不停,声如洪钟,裴萧元却半个字也不曾入耳。

法事结束,法师、长安县令和一众官员恭送公主。镇国楼下的百姓看见那道紫色纱帷后的身影缓缓站起,顿时,人群微微涌动,向她靠去。

“公主千岁!福体安康!”

人群里,开始有人由衷高呼。那呼声起初还只是零星,渐渐地,连片响起。

她停了片刻,忽然,依旧隔着纱帷,向着楼前的民众,端正地行了一礼,是为谢礼。

欢呼声变得愈发响亮,如排山倒海,民众纷纷朝着那道紫帷的方向跪拜。

她不再停留,还礼毕,便转身下楼,待坐车离去。

忽然此时,杂在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的激荡呼声里,在广场尽头的几处角落里,响起了另外一些声音。

是一群肮脏的乞儿,几十人,挤在人里唱着歌谣,仔细听,唱的却是“王气不正,镇国不宁”。附近卫士觉察有异,立刻赶来察拿。那些乞儿滑溜如同泥鳅,扭头四散便逃,又故意往稠密的人群了钻,左右推搡,制造乱局,以便逃窜。登时有人陆续被挤倒在地,起了阵阵骚乱。

远些的人不知发生什么,在短暂的茫然后,仰头见楼上公主的身影已是消失,忙也要循来路离开,然而前方路口早被堵塞,出不去,后面的又挤压上来。人墙开始如浪一般摇晃。开始有人高声呼救,夹杂着孩童哭喊母亲的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广场里愈发乱成一团,连众多的金吾卫一时也无法彻底稳住秩序。

絮雨已下得镇国楼,行到了车驾的附近。那骚动如同海啸,也已迅速推到她的近畔。一名开路侍卫的坐骑受惊,猛地将人甩下马背,掉头胡乱奔窜,竟直朝着公主冲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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