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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205)

裴萧元一怔,看她一眼。

“你看我作甚?”

“阿耶那里我不能去问!你这里不和我说!也好!我也不想再装作甚事都无地忍下去了!我自己去找那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连这也要拦我?”

她抬手便要将挡住自己路的人推开。

他的双唇紧紧地抿了起来,眉间神气纠结,然而他的双足却如在泥地里生了根,纹丝不动。

“裴萧元,你给我滚开!”

絮雨愤怒得已是直呼他名,连嗓都开始发抖。

他任她怒骂推搡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不料伤肩忽被她手的动作牵到,半边的身体随之一僵,那英俊面庞更因痛楚而抽搐了一下。

絮雨从方才的愤怒和冲动里凝定了,手在半空顿住,慢慢缩回,最后,颓然无力下垂。

“你怎样?很痛吗……”

裴萧元缓缓吁出口气,顿了一下,摇头:“不痛。”

她靠在了身后的柏树之上,仰头定定看他,忽然低声说:“你不让我去那里,那么你告诉我好吗?无论实情如何,我都能承受。”

“她是我的阿娘,我必须,也应当知道一切。”

“除非我今天什么都没听到,否则,这样于我,更是一种折磨。”

裴萧元的眼和对面她那一双红红的眼眸对望着,又怎不知她话亦是道理。

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应她所求,将那夜他听来的事讲了。只是终是于心不忍。在讲到王妃最后遇害遭弃尸一节时,用极是简略的言语提了一下。

但这也已足够了。她听完面若死灰,在一阵如死界般压抑的沉默过后,转头,再次遥遥地看着远处那凤仪宫的方向,许久,一动不动。

浓沉的满天乌云,此时已压至皇宫那高耸的承天门钟鼓楼的尖顶之上。

一点湿凉的水意,落至裴萧元的额上。

下起雨了。

忽然她迈步从树后转出,向前走去。

裴萧元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再次从后攥她手,阻了她的脚步。

“公主!不要去!”他低声恳求。

“倘若公主真的已经想好,惟有立刻取仇敌的性命,方能泄去你心中的苦恨,我定帮你。我会为你拔刀,将刀亲手放在你的手中。若是公主觉得脏手,那就由我来,我来剖心肝,挖腹肠,只要公主能得痛快。但如果,公主也知此刻并非动手的时候,只是因了愤怒而去,那就求公主听我的,暂时勿去。”

“此刻去了,除了令仇者看到公主的悲痛之外,并无任何益处。”

“请公主再忍些时候。快了!我向公主保证!”他凝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絮雨望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缕笑容。

“裴郎君你误会了。”她开口,看去已和平常无甚两样了。

“方才是我不好,竟然拿你撒气。请裴郎君勿怪。也多谢你将事告诉我。我已无事。你更不用担心我——”

此时几点暮雨终于迫不及待,急急地砸穿了二人头顶的柏树梢冠,砸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望一眼天色。

“天要黑了,该出宫回去了。”她道。

入秋后白昼渐短。二人出宫回到永宁宅时,天已黑透,宅中有人的各屋早已掌灯。裴萧元始终暗暗留意着她,观她言语行动,发现果然和平常一样。用了饭,她看着胡太医为他检伤换药后离去,又和贺氏商议了些明日和他出门的计划,崔府、宁王府两家要走一趟。最后,在二人各自更衣完毕,入房预备休息前,她又和他讲了白天在宫中时长公主托她转的话。

“此事你若方便有机会,便出言提醒一下。若是觉得为难,便当没说,也是无妨的。姑母那里,我也并未一口答应要将承平说服。”她坐在妆镜前,背对着裴萧元,手里拿一只犀梳,一面慢慢梳着垂放下来的乌黑青丝,一边闲谈似地说道。

裴萧元望见镜中的她神色轻松,面容含笑,至此,终于彻底地放下了心。

应是他多心了。正如她此前留给他的一贯的印象,她是大方、聪慧而得体的。傍晚这一件偶然发生的给她带去极大困扰和苦痛的事,在经历过那一阵短暂的情绪失控之后,她应确实是放下了。

有了昨夜为开端,这一夜二人的同床分衾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并无过多曲折。唯一一点,便是裴萧元认为自己身体已无问题,仍卧她内侧,叫他极是不惯。她却坚持要睡外侧。

裴萧元争不过她,只能作罢。

外面正下着入秋后的第一场夜雨,凉风冷雨,庭院中红叶湿覆青苔。屋内,灯火渐暗。

在她落帐睡下后,应是白日疲倦所致,很快便闭目,背对着他睡着了。

药力渐渐袭来,裴萧元却有些舍不得就这么睡去。他悄然睁眼,偏脸向外,借着透入帐内的昏灯烛影,在耳畔那不绝的雨打瓦檐声中,望着她安静的背影。

也不知滴漏几许,屋外风稍急,夜雨转骤,不停喧动窗后一丛青竹。

在侵梦的阵阵秋声里,裴萧元倏然醒来,复睁开眼目,下意识反应,便是再次转脸望向身畔。

她盖的那一幅被衾,正堆浪似的凌乱散在床隅之中。身边空荡荡的,不见了她人。

裴萧元心一悬,倏然坐起探身出来,举臂掀开床帐,朝外望了一眼。

寝阁内夜灯低燃,那一面珍珠帘静悄悄挂落,纹风不动。

她不在,床前亦不见她鞋。裴萧元急忙下了床榻,胡乱披衣寻着走了出去,打开门,叫来一名今夜值夜的婢妇,问公主,方知她出了紫明院,当时吩咐勿扰驸马、贺氏或任何人,只叫了杨在恩。

不安自心中升起。裴萧元入内匆匆穿好衣裳,立刻去到门房处,询问了一番,被告知公主出府了,车也没用,径直骑马,更没说要去哪里。

“几时出的门?”

“已有些时候了。当时快敲三更鼓。”门房恭声应。

裴萧元转面,眺望那夜雨不绝的长安夜空,人在门房前的屋檐下定立了片刻,忽然,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再无半点耽搁,戴上毡帽,披了蓑衣,骑上金乌骓,冒雨向着城东疾驰而去。

是夜雨水淋漓,金吾卫的夜禁却未有半分松懈。一路遇到几拨巡夜的武候,当中有一拨告诉他,三更时分,遇到过宫中内侍杨在恩带着两名侍卫出来,另有一人同行,那人披油衣,戴雨笠,不知是为何人,但因杨在恩的缘故,也未敢多问,一行人骑马是朝延兴门去了。

裴萧元赶到延兴门,问守夜门的卫士,果然,杨在恩带了人,出城去了。

裴萧元纵马奔出城门,赶到那一片荒郊乱葬岗。

黑穹压顶,星月隐没,野地雨借风势,更滂沱如注。用来照明的挑在金乌骓前方的一盏牛皮灯笼经不住这风雨,已被打灭,雨水早也漫灌入了他脚上的靴靿。他循着记忆,来到了此前他曾到过的岗地,在周围寻了一遍,并不见她人。

直觉令他深信,她此刻就在这一片野地里,只是他还未遇到而已。他扩大范围,继续寻找,最后下马,自己登高上了一片岗顶,驻足其上,展目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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