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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儿(38)+番外

那时,有人劝他不要再写新闻,就算要写,也避着那些敏感的话题。

邵飘萍笑着拒绝他们好意。

【我既然已没有强壮的体魄,若是连这笔也挥不动了,还活着做什么呢?】

他比许宁年长十四岁,亦师亦友,却更像一个同行者。邵飘萍常常赞扬许宁的学识,而他自己却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才子。生在清末的邵飘萍,年仅十三就考中秀才。二十岁出头,他在北大师生的帮助下创办了《一日报》。从此成为百姓的喉舌,官僚畏惧的一杆铁笔。

袁贼称帝,宋教仁遇刺,五四游行,乃至之后种种大事,邵飘萍顶着各方压力,将实情诉诸于笔端。

还记得当年他在北平首创《京报》时,曾对几位学生友人道:“我之所以写新闻,是为监督政府,唤醒民众。新闻记者既然被称为布衣宰相、无冕之王,就该有自己应承担的道义。”

而今天,他终于为了这一份道义,送出了性命。

鲁迅曾说如今之中国人,是冷漠的看客,生锈的刀斧。

但是邵飘萍,就是唤醒看客的一剂良药,是清除腐锈的清泉。

“张作霖为了杀鸡儆猴,处决了飘萍这一批报人,以为我们会胆怯。”梁琇君冷笑道,“可笑他不知道的是,这非但不会泼凉我们的热血,只会浇灌我们的怒火。”

她看向许宁:“听说飘萍上刑场时,对监刑的官兵大笑,从容赴死。元谧,只要日后我也能有飘萍这一分风骨,就值得了!”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邵飘萍这一生,无愧这十个字。

许宁缓缓平复心绪,他看着情绪激动的梁琇君,轻声道:“这不值得。”

“元谧?”梁琇君疑惑地看着他。

许宁正欲开口——

“他说的没错,这根本就不值得。”

却有人突然插入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许宁回头一看,又是一个不速之客。

只见杜九不知何时到了书局,正踱步到两人身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

“邵飘萍的死讯,今日已经传遍大江南北。”杜九道,“觉得大快人心的,也有不少人。”

“你!”梁琇君愤怒道,“你怎么如此说——”她被许宁拉住,许宁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杜九猝尔一笑,不以为意。

“一介小民,劳动了张作霖、吴佩孚等大人物去索他性命,已是了不得了,如何就死不得?”他又道,“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听说邵飘萍一个多年好友,收了张作霖两万元大洋就把他出卖了。两万大洋,一条人命。原来鼎鼎有名的‘乱世飘萍’,也不过只卖了这么一点钱。你说,值不值呢?”

梁琇君双腮涨红,两眼蓄满泪水,要不是还有许宁拉着,她早就冲上前去撕毁杜九那张惺惺作态的丑脸。

“的确不值得。”

然而在她身后,许宁竟然轻轻附和了杜九一句。

“元谧?!”

梁琇君不敢置信地回头。

“飘萍信赖故人,却死于背叛;为民谋命,却亡于豺狼之手。真是半点也不值得。”

许宁直直看向杜九,缓声道:“该死的不是他,是那些畏惧他笔下真相,急于置他于死地的恶鬼;是那些谋名夺利,苟苟与活的行尸走肉。”他又笑道:“若是飘萍还活着,这些靠吸血吮汁过活的人,都要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早早去了,可惜平白叫这些人多做几夜好梦。”

许宁说:“死,不值得。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杜九抬起嘴角。

“许先生真是牙尖嘴利。”

“不敢当。”许宁道,“我只是素爱说实话,还总因此惹上麻烦。”

麻烦杜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

“许先生如此痛恨张吴等军阀,可若是身边亲近之人成了这般豺狼野兽,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要以身饲虎么?”

梁琇君听不懂他这句话,许宁却是明白了杜九的恶意。

许宁说:“我没有那喂虎的慈悲心肠。”

以身饲虎,地藏救母,都并不是许宁赞赏的行为。

杜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还请教先生如何应对?”

许宁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我当然有办法。可是,为何要告诉你?”

说着,牵着梁琇君就走,竟让堂堂杜九爷愣怔在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

“元谧?”梁琇君回头看杜九还站在原地,颇有些萧条。

“嗯。”

“刚才那人是谁?”

许宁想了想,道:“不可雕之木,不可圬之墙。”

梁琇君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来。

然而虽然驳了杜九面子,但是杜九的问题,的确是正中红心。万一日后立场相对,如何与段正歧相处?

许宁想过这个问题。与兽同行,不免就要去系紧它的缰绳,看牢它的枷锁。教导它与人相处的道理,以免它伤人,也保护它不被人伤害。然而一旦兽性超脱于人性,野兽再也无法管控,去肆意残害人命。

许宁断不会听之任之。

他做不出以身饲虎的事,就只能与猛兽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要说:许宁骂人的原句:朽木不可雕,粪墙不可圬。

邵飘萍,中国新闻业祖师之一,曾在北大创办新闻研究会,毛泽东等人皆是他的学生。1926年,被张作霖杀害于北京。

第28章 烬

邵飘萍身亡的消息放出,文化圈内又是好一阵的不平静。

然而在邵飘萍之外,奉张执掌的北平已经开始对文人实施高压政策,白色恐怖笼罩于文坛。如此情形之下,有不少身居北平的文人已经做了南下的打算,往沪宁等地赶来。

许宁很是担心先生。

之前的学运中,先生是领头的靶眼,也受了伤。之后更是被段正歧捉去戏弄一番,没能好好休整。如今张作霖掌管了北平,试问他会轻易放过先生么?

许宁想来想去,还是先不回学校,而是直接去邮局写了一封信。他与梁琇君在邮局门前告别,临走之前仔细叮嘱了这位好友一番。

“如今金陵局势也不定。你在报社做事,还是小心一些自己的安全。”

梁琇君点了点头:“我很好,倒是你。”她盯着许宁,“我前几日看你与箬至偷摸相聚,也不肯告诉我,你们是背着我在做什么?”

许宁神色有些尴尬,道:“总有一些不方便对女士说的事情。”

梁琇君嘲笑道:“你又不是那些卫道士,竟然拿这个理由来搪塞我。”她静静看着许宁的眼睛,“我不问你。我只知会你一声,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元谧,我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

她轻轻在许宁胸口捶了一下,离开了。

许宁伫立原地,不由感慨,有时候女人的直觉真是敏锐。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把真相对梁琇君诉说,便是甄箬至,许宁也没有再让他了解更多的内情。之前牵扯李默进来,他已经是很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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