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佑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了几分钟才回话,“决定了。”轻薄嘴唇仿似动亦未动,音量不大,字字分明。
“好,勇气可嘉。我到底没看错你。”贺宗伟全然不顾院长威仪地大笑出声,因刹那的血压升高他揉了揉太阳穴,随后把脸掉向自己的儿子,“左嘉你出去一下,我和肖佑单独谈谈。”
贺左嘉以一个征询的眼神看向肖佑,却发现对方侧过脸极力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就照院长说的做。”
带着心头的难解之惑,漂亮男人起身出门,却于几十秒后重又推门而入。
贺左嘉面向自己的恋人半跪于地,伸手去摸肖佑愕然睁大双眼的脸。
“你出去等我一下好吗?”对肖佑说完这句,他掉过头看向父亲的眼睛,轻轻一笑说,“我不会重滔覆辙。他是我的人,有话和我说。”
“哟——你们俩不跳舞改唱戏了,”工会主席杨文盛敲门而入,他是贺宗伟的跟屁虫,哪里都少不了。见了屋子里的怪异气氛,早对这三人间的关系了若指掌的男人故作大惊小怪,嚷出一声,“这正襟危坐面目严肃的,到底闹得哪一出?”
贺宗伟仰头后靠于椅背,阖起眼眸,微微起了个成分复杂的笑,“逼宫。”
他以一脸冷漠的倦容示意贺左嘉也别再说话。
待杨文盛汇报了一些琐碎之后退出门去,贺宗伟又阖眸小憩了一会,才又睁开眼睛说,“左嘉啊,你和肖佑今天早点结束工作,回家吃饭吧。”
贺左嘉有些茫然,愣了几十秒才问出,“爸,你……同意了?”
贺宗伟没有看儿子,而是以一种意味深长的复杂目光直视肖佑的眼睛。毫无征兆的,他突兀一笑,“先吃饭。”
肖佑仍算病休,贺左嘉却无心工作。时间的行走是相对论,如同快感——自慰与性交当然有所区别。对这对几经阻碍终又破镜重圆的恋人来说,一个下午的时间足足磨蹭了一光年。
晚饭时间,两个人坐着贺左嘉的卡宴来到贺家,开门迎接的卫娆说,老贺在洗澡,你们等一等。
年轻后母掉头进入餐厅,于至少能坐下二十人的长条形餐桌上摆置碗筷,冲客厅里的贺左嘉说,“你爸最近身体特别不好。你别再胡闹,惹他伤心了。听见没有?”
一家四口坐在餐桌旁等着这家的主人下楼,也不交谈,每个人都若有所思,笔直端正。只有卫思嘉抱着个和她自己一般大的玩具熊跑来跑去,她还不饿,而且大人的沉默她也不懂。
一个小时过去了,贺宗伟才下了楼。
“老了,腿脚不利索。”朝众人点了点头,不轻不重一句话就算作了解释。让左右二人各自坐于自己身侧,贺宗伟坐上主座的位置,将碗筷端起在手里,忽又放了下。他掉过脸看向儿子,“左嘉,去把你妈的照片摆上来。你妈忌日那天你在外面花天酒地地胡闹,今天算是给她补上。”
贺左嘉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了身,把母亲的遗像取来,摆上了餐桌。
贺宗伟抬手为照片归了归位置,杨婉兮那张柔美恬静的脸,就这么与肖佑四目相对。
卫思嘉依然抱着娃娃跑来跑去,却在不经意地看了这群大人一眼后突然跑到了肖佑身旁。她睁圆眼睛,一脸茫然不解地问,“叔叔,你很冷吗?为什么你在发抖呢?”
肖佑没有动筷子,也没有要动的意思。由始至终他都埋脸向下不言不语,两手握成拳头撑着膝盖。他确实在发抖,贺左嘉都看出来了。
反常,而且蹊跷。
贺宗伟一反常态地在餐桌上侃侃而谈,谈及贺左嘉小时候的件件趣事,也谈及了他的母亲杨婉兮,“左嘉小时候真是皮得让人头疼,而今这把岁数了也依然任性。我想他妈妈知道这孩子和你在一起后就收了心,肯定高兴——肖佑啊,你爱吃清淡的,这桌菜小娆可费了不少心思。”
卫娆很疑惑,“老贺,你不总说‘食不言寝不语’么,怎么今天自个儿的话匣子倒收不住了?”
“贵客临门,难得。以往我叫他过来,他总不肯,可见左嘉面子比我大。”贺宗伟抬手在肖佑的肩膀上拍了拍,又用手指触上了他的瘦削面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太瘦。”以一个亲昵浑似长辈的口气,带点抱怨地说,“平日里让你多吃点儿,怎么这么瘦。”
脱下白大褂的骨科副主任脸越埋越低,撑在膝上的双手也越攒越紧。
“怎么不吃?”
肖佑紧紧抿着嘴唇,把唇瓣抿成两片相合的锋刃,混似要把它抿薄、抿破。喉骨动了动,他做了一个空咽的动作,便像往喉中吞下了一口烧红的炭。又疼又梗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视线,缓缓吐出两个字,“太腥。”
“腥吗?”贺宗伟惊讶地往自己口里送进一大块鱼肉,眯起眼睛细细品嚼了下,复又睁大眼眸一脸不解地说,“不腥啊!怎么,你觉得腥?”
餐桌的气氛非常古怪,所有人都发现了。
贺宗伟咽下口中鱼肉,作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鱼不腥,腥的是你这个人。”一语双关,顿了顿又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犯点错,这正常!但一个人犯错就要接受惩罚,就要付出代价。就像白纸上泼溅了墨,怎么掩盖,它都在那里。永远不可能一笔勾销。”语气不似一院院长,倒像政委。贺宗伟掉头看了一眼妻子的遗像,以一个温柔绵软的口气问道,“婉兮啊,是不是这样?”
肖佑霍地站起了身,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更失血色,“对不起,我……先走了。”
一刻不待地掉头就走,逃一般的姿态。
“肖佑!”贺左嘉满腹疑问,本要甩头去追,但是他的父亲出声叫住了他——
“左嘉,至少陪你妈把这顿饭吃完。”
第19章 真相
待贺左嘉甩头追出门去,贺宗伟抬手将卫思嘉招了过来,抬手将她抱在膝上。
“院长。”卫娆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女人的敏感天性让她洞察了肖佑与贺宗伟的不伦之情,愕然的同时她也深为惋然——她当年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含恨而去,如今携女而来入住贺家,竟仍不是《雷雨》的主角。
“别,还是叫‘老贺’,听着亲切。”贺宗伟笑了笑,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小东西说,“不过,思嘉啊,你马上就不能叫我‘叔叔’了。”
“那我叫你什么呀?”卫思嘉嘟了嘟红润的小嘴,她不想叫这个人“爸爸”,她看见过不少同学的父亲,没有这么老的。
贺宗伟露出一个慈爱非常的眼神,一张因年龄而打褶的脸变得舒展而熠熠带亮,“要叫‘爷爷’。”
自打儿子回国那刻起,贺宗伟便料到今日这幕的发生。而他之所以可以做到始终气定神闲按兵不动,只因他是二者斗牌博大的赌桌上,那个握有黑桃A的人。
两个人像在比拼耐性与赛跑。
肖佑走得很急,而贺左嘉追出门去的时候略有迟疑。见对方急急地拦车要走,他只得超了近道,一个矫健翻身越过围栏,翻过马路中央的绿化带,险象环生于车水马龙。司机们因他的不守规则而破口大骂,可他最后还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看见出租车扬尘而去,就在自己眼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