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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俗生活(22)

肖佑勾了勾嘴角,起身即走。

待安顿好了老人,女人跟着骨科副主任出了门,压低了声音问了句,“老头子还能活多长时间?”见对方面露迟疑,又大度一笑说,“没事儿,你实话实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没这个时候。”

“三个月。”男人点了点头,如实回答,“最多。”

“三个月?”李阿姨显然一怔,结结巴巴地胡乱比喻起来,“这老机器还有……还有三个月就彻底坏了?报废了……修不好了?”

肖佑收起一番他做来也不自然的同情表情,换回惯常那张冷漠寡淡的面孔,冷清声音说着,“节哀。”

“呵,这老头子挺有意思的。”李阿姨埋下头,忽然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真和小姑娘似的呈出两朵红晕,“他前两天非拉着我的手,说要赶在见阎王前跟我去领证,补我一个婚礼。你说呀,都老得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还要举行什么婚礼,可不丢死人了!”

沉默片刻后,肖佑才问,“庄老的家里人同意?”

“同意?怎么能同意!老头子的几个子女没一个良心出息的,成日里就盘算着怎么榨光老头子的钱,还倒打一耙说我居心叵测,要不是当初上了老头子的当,我才不受这闲气!”李阿姨手足打颤显得义愤填膺,嗓门也不由大了起来。似是一刹反应过来房内的老人已然入睡,又将音量压了回去,“后来我知道他以前和我说的话都是瞎吹,他哪里给周总理当过警卫员。可没法子,已经叫他骗了上,做‘小’就做‘小’吧。”打开的话匣子一时半刻恐难收住,女人埋下脸极是腼腆一笑,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真正让我铁了心跟他还是那次,他家儿子女儿找来我在乡下的男人,让他把我带回家去。他们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嫁过人了,早不干净了……因为家里妈妈风瘫在床,弟妹好几个的负担太重,我年纪又小才会稀里糊涂就嫁了个大出几十岁的人。我当时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吓得一个劲地哭,真不是存心骗他,只是一直没找着机会告诉他……结果我一句解释的话还没说,老头子就猛一下拍了桌子,虎起脸冲我那乡下的男人和他的儿子女儿吼了声,‘什么叫干净!什么叫不干净!我当兵的时候睡过好几个村里的姑娘,是不是也不干净?老子我冲锋陷阵大半辈子,不信今个就护不了自己喜欢的女人!”

医院走道里的白炽灯下,那双瞳仁清澈的狭长眼睛冷若冰封,仿若运神凝思。

直至渐渐破冰,耀眼欲花。

不过李阿姨终究是没等来老人许诺的婚礼。就在二人短短交流的时候,病房里的老人溘然长逝了。

一点征兆没有,仿似在那有一个小姑娘常伴身侧的梦里,永久地睡了过去。

第17章 人生只此一次

老人的子女闻讯立即赶来医院,一再要求院方继续对老人的遗体实行电击抢救,因为只要老人的心脏再跳动两天,抵达十二月份的伊始,身为子女的他们便可以向国家多拿一个月老人的工资。

但是李阿姨不同意这么干。

老人的胸膛外露,皮肤似椿树皮一般干枯无光,瘦瘪的身躯通过强大的电流刺激,一下下猛烈抽搐。李阿姨不忍心看老人的遗体还遭这份罪,掉过了脸,冲老人的子女说,“瞎折腾什么?让老头子干干脆脆去了吧!”

老人最小的儿子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拉出一张比骡子还长一些的脸,立马言词酸刻地反唇相讥,“你这老女人不要脸!你勾引我爸的时候倒挺用心,也不知骗了他多少钱贴补你乡下的男人和儿子?”他眼眉一横,往值班护士的饭盒上扫去一眼,“在这个地方就少摆出一副小妈的样子来教育我们,当心我往你脸上泼菜汤!”

老人的孙子辈也不甘示弱,纷纷站出来支援父辈讨伐第三者,一时间阵仗闹得太大,把七院里当值的医生护士门都引了来。

李阿姨一脸波澜不惊的镇定,褪下左手腕上常年戴着的一只金镯,递给老人那个骡子脸儿子说,“这是你爸送我的唯一东西,家里还有一只,一对加起来怎么也够得上你爸一月的工资,你们就当临了尽孝,让老头子走了吧!”

镯子做工精致,看着分量就沉,足足有人一拇指宽。

老人的儿子孙子们全都讪着一张脸,李阿姨的表现无可挑剔,似一杆天平摆置中央,金镯子一对所在的那头,也没教他们失衡吃亏。

最后所有人达成一致,同意医生放弃那毫无意义的施救行为,好让老人早日入土为安。

老人的心跳停止于十一月的月末,终究还是没有撑到十二月。

遗体将被推往太平间,送别时刻,李阿姨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一头及肩的头发盘了一个髻,盘得齐整端庄,活像以油墨定影于画报的八十年代电影明星。朴实黝黑的一张脸也泛出一种奇异的光亮,宛若破苞开放的十七八少女般红光满面,醒目美丽。

老人的子女满脸嫌弃,袖手退于一旁,只有李阿姨拿出一条蓝白条纹的毛巾替老人擦了擦脸和溢出唾沫的嘴角。随后又俯下身在老人的脸上亲了一下,亲得小心翼翼,还红了脸。

李阿姨照旧很平静,也没哭,她凝视着老人安静的睡眼自言自语,只不过想到以后没人叫我小姑娘了,怪难受的。

年轻的骨科副主任从头至尾旁观在侧,他静立片刻,准备离开。

掉头看见贺左嘉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直直的目光隐在一片阴影中。

贺左嘉显得形容糟糕,漂亮面孔上有破损渗血的伤口,颧弓与唇角旁还有一片肿胀淤青,他一眼不眨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或者说,与他静静相望于数步之遥。

十一月末尾的医院此刻蒸笼一般热,醒来却浑身冷汗。

他们是对弈双方,为了擒纵之间的一夕输赢,白白耗费数年光阴。

既是攻伐守御,两败俱伤;

也是落子无悔,一生一世。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良久的两厢沉默之后,贺左嘉从阴影中走出,对视着肖佑的眼睛,“我不想等到我们老得两鬓苍苍、老得生死相隔……才开始后悔……”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无法把“后悔”后面的话说完,而他的恋人已经刹那默契地了然于心——

后悔错过那些岁月,你我本该执手相守。

肖佑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可那双往日里漆黑冷淡一如深井的眼睛,此刻起伏似海。

生离死别的场景难免令人动容,肖佑忽然想起朴威在大学里胡乱说过的一句冷笑话:因噎废食的人为什么不再尝试一次,也许只一次,他的食管就通畅了。

最后他点了点头,说,好。

天近大亮,两个彻夜未眠的男人挤在一张病床上,确实显得拥仄了些。

“床太小。”贺左嘉说。

“那就抱紧我。”肖佑的腿和胳膊全都缠上了贺左嘉的身体,他不留一丝缝隙地向着他紧靠、紧贴,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胸口——对方欣然笑出一声,随即伸手将自己狠狠箍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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