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佑有些出神地望着它们。
头上裹着染血的纱布,耳边轰鸣着颅脑受损的嘈杂异声,伤口依然疼如荆棘刺扎。他依然睡不着。
用手机给自己的妻子丁晶晶打了个电话,阿米妥的针剂已经用尽,但家里应该还有备用的安定。虽然那种药物之于他的失眠无济于事,但多少能缓解下心里莫名的烦躁与疼痛。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才被人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交织一起的声音——他们似乎正陶醉于春闺之乐,不加节制地喘息与声音。
肖佑知道这是妻子在向自己报复——为她必须忍受丈夫偷欢于一个男人所带来的耻辱。
男人将手机置于耳侧,于不见光的房间中走出几步,一把拉开病房的窗帘。外头突如其来的光亮像一只撕裂黑暗的手掌,却没有为他那张苍白冷淡的面孔揉起一丝皱褶。他默默聆听了一会儿,然后摁断了电话。
他披上外衣,像往常那样开始查房。
尽管没有穿白大褂,病人以及家属依然对这位主任医生客气有加,尽管他从头至尾没有诊断的必要就绝对不会说一个字。
危重巡视完毕,推开六号病房门时,发现住于这件病房的老人正独坐于小凳子上,面前是一副任他信手摆弄的象棋,似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肖佑在门口静静伫立,凝视着那单薄干瘦的背影片刻,随后走了进屋。坐在了老人对面。
“肖医生,你来得正好!”老人见了来人,显得非常高兴,沟壑纵横的面孔一刹生了光亮,连连要求对方陪自己下会儿棋。
肖佑埋下头,将象棋盘上散乱的红黑棋子楚汉相隔各归各位,一边问,“李阿姨呢?”
“小姑娘嘴馋,出去买核桃吃了。你看看,这个小姑娘哟!”
这句话是老人的口头禅,他口中的“小姑娘”其实是就是他的贴身保姆李阿姨,五十开外,寡居多年,还有一儿一女。资历深些的护士早看出了门道,知道这个女人是老人无名无分的小老婆。老人的老婆几年前死了,李阿姨这才算被“扶正”了。
这年头的人宁可相信既视感与世界末日,也不肯相信爱情——两个人年纪差太多,而老头子身为国宝级的老干部,积蓄相当可观。不消动脑便可和老人的子女一样作出推断,这个保姆当真有心机,必是一家人男盗女娼不得善终。
护士们私底下舌根子没少嚼,肖佑自然也知道。不接话,只是淡淡开口说,“我只陪你下一盘,下完你就上床休息。”
“一盘哪里过瘾,”老人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揉了揉眼睛,孩子气地讨价还价,“五盘!”
“一盘。”
“三盘?”
“一盘。”
“就不能多下一盘?”
“再多一盘也是输,何必。”
“……”
两个人各不出声,楚河汉界上兵来将挡你来我往。执红的老人是年事已高苦思之时没有说话的力气,而执黑的骨科副主任是天生话少懒得动唇,待连连吃下局中的红炮红车之后,均衡局势明显已破,红子的棋力渐渐捉襟见肘,而黑子胜势已定。
老人天生一股不输年轻人的好胜心,眼见局势倾斜,心头一急,便长考出臭棋,下了一步前不后呼不应的昏招。落子即知错了,赶忙伸手要取回棋子,“刚才没瞅明白,得重下。”
“我可以让你一个马,但是,”肖佑抬手一拦,仰起脸说,“落子无悔。”
老人不愿被对方如此堂而皇之地礼让,可又不舍见兵力更劣,张口便要耍赖,“我和周总理下棋的时候,也是可以悔棋另下的!”
肖佑摇了摇头,面色无改,口气亦很淡,“和我不行。”
“你这个小医生一点不讨人喜欢……不尊敬老人……”怎么耍赖也不顶用,老人急了就大起了嗓门,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搅散,“我不跟你下了!不跟你下了!”
“那我走了。”
肖佑做了个要起身的动作,结果又被对方伸手拽了住,老人吞吞吐吐地让他别走,还说,“全医院就你和贺医生同我最聊得来。”
肖佑停了住,回头,“你是说院长?”
“不是老贺,是小贺。”老人咧开掉得不剩几颗牙的嘴,生起个得意的笑容,“他儿子嘛,我知道。”
肖佑重又坐回了原位,默默聆听着。
“小贺可比你讨人喜欢,对付小姑娘尤其有办法!”老人咧了咧嘴,竟是狡黠一笑,听他继续说,“那天你李阿姨不小心从我儿子大庄这里看见了我的工资单,发现国家一个月给我三万块的工资,而他们才给了她两千块当家用,所以就感到特别委屈,马上跑我的病房里跟我闹,闹得我心脏直疼。你也知道你李阿姨的脾气,那些小护士们一个个上来却谁也劝解不了——还是小贺,二话不说就将你李阿姨抱上了我的病床,还用力在她屁股上打了几下——‘啪’‘啪’可结实的两下,你李阿姨立马就老实了,不哭也不闹了。你看看,这个小姑娘哟!后来她还悄悄跟我说,这辈子从没被人打过屁股,还是被这么好看的小伙子打屁股,别说撒泼哭闹,羞得她气儿都喘不上了……你看看,这个小姑娘哟……”
老人似乎从未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段话,阖起眼睛狠狠喘了几口气。一直充当聆听者的肖佑全不自知地笑了笑,那个笑容极轻,极浅。唇角旁露出一个梨涡,似盛了一些蜜。这听来太像贺左嘉会做的事儿,他的脑中很快浮现出一幅相衬的画面,那个家伙咬着下唇,笑得漫不经心又迷人非常。
“……你李阿姨本想给小贺介绍个对象,小姑娘可漂亮了,像画报上旧时候的电影明星。可小贺说他心里早就有人了,”老人微微叹出口气,一脸无可奈何的惋惜之情,“他还和我说,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心里就有那个人了——”
“你这身体下什么棋!年纪一把还不让人省心,早死早好!”恰于此刻推门而入的女人打断了老人的絮叨,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炯炯发亮,身材不高却没有一般这个年纪女人的梨形身材,秀气五官依稀葆有年轻时的风韵,看得出当年必然是个美人。
“你看看,这个小姑娘哟!”老人低头整了整衣角,一副莫大委屈的模样向身旁的男人抱怨,“管东管西,凶死了哦!”
老人激动时讲话便会不自觉地流涎水,白亮亮的一条挂于口角。李阿姨拿出一条干净的蓝白条纹毛巾,替他把嘴擦了擦,又替他剥了跑了几条街才买来的一袋子纸皮核桃,把果仁细细地挑了出来。
老人吃得很急,噎住了。一口气没提上来,把一张皱巴巴的脸憋得通红。
“老头子吃个东西都不会!早死早好,早让人省心!”李阿姨一面埋怨,一面伸手在老人后背耐心地上下捋着,直到对方缓过劲儿来。
“你看看,这个小姑娘哟!”老人咳了几声,又开始摇头抱怨,“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