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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错(出版书)(49)+番外

作者: 尘印 阅读记录

苏幕遮也觉异常,怕白雁有什么闪失,便也下马,跟在白雁后面往山庄深处走去。

两人所经之处,地上都是散落的破碎家私瓷器,似乎遭人洗劫过。白雁直觉不妙,冲进居室厢房一看,果然但凡值点钱的物品都被搬走了,门窗破烂歪倚,连屋瓦也被捅破了好几处大窟窿,四下一片狼藉。

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她和大伯被掳走之日,任三法并没有劫走山庄一针一线。瞧这情形,多半是庄中仆役不见了主人,便卷了财物远走高飞。

「大伯生前待他们不薄,他们却、却……」忆起白无常死时惨状,她再也说不下去。

此时天色已暗,苏幕遮在房内略一扫视,连支蜡烛也找不到。他暗叹,柔声道:「我先进城去买些蜡烛和食物应下急。等明天,再叫匠人来修缮门窗。」

白雁已然彷徨无助,闻言感激地瞧他一眼,哽咽着道了声谢。「你和苏公子,都是善心人。」忽然又想到了苏未名身中剧毒,心痛如绞。「可惜好人,为什么就、就没好报?」

苏幕遮已踏出房门,讶然回头道:「白姑娘,你说什么?」

白雁顿时回神,一时冲动,就想向苏幕遮吐露实情,话到了嘴边,想起自己答应过苏未名,绝不将苏未名中毒之事告诉他人,生生忍住,掩饰道:「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大伯。」

苏幕遮不虞有他,没再多问,转身快步离去。

白雁看他走远,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苏公子,你……你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苏公子……」

当一切希望都接近破灭,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长跪匍匐,叩拜神灵,乞求上苍垂怜。

苏氏家祠,昏暗,阴冷。

苏未名手持三柱线香,神色恭谨肃穆,跪拜过先人灵位,上了香,才缓步踏出家祠。

外面是与祠堂内截然相反的光亮。晨光泻出云翳,落在高低不一的屋瓦和树木上,濯濯生辉。他一眼就在树下看到了熟稔的颀长紫影。

申无梦抱着双臂,面对他,却没出声,只是安静地朝他凝望着。

苏未名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从土地祠返回小筑迄今,申无梦就一直沈静如深潭,鲜少言语,只是每天不离他左右,默默看着他。仿佛只要看到他的样子,便已心满意足。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申无梦多年来喜欢幕遮的方式。时光,也不容许他去深思,只因回到断剑小筑后没几天,他就觉察到自己的体力在日渐衰弱。

眼皮上的青绿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因为毒已经转移到了更深的地方。两边耳根时不时隐约作痛,耳力大不如前,鼻子也开始闻不出清晨萦绕在空气里的花香。兴许很快,他就会连目力也失去,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与申无梦无声对望了……

他淡然笑了笑,走近申无梦,与回到小筑后的每一天一样,邀申无梦同去碎剑堂用早餐。

葛山风和束山雷都已领着各自的徒弟入了座,见苏未名与申无梦联袂到来,众人数日来已习惯了门主和这绮丽男子同进出,稍作寒暄后便用起粥点。

苏未名一望众人,唯独不见关山雨的徒弟何放欢。他既然正在冒充弟弟,自然得摆足门主的架势,清咳一声,微笑道:「关总管的弟子呢?怎么不见他人影?」

「放欢大概是还在喂关师兄吃药吧?」束山雷提到关山雨,面色不由得黯淡下来。

人参熊胆也不知用掉了多少,关山雨的伤情算是稳住了,人却始终未曾清醒过来,穿衣进食如厕,大小琐事均需人料理,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在座之人心情也都变得十分沉重,没了聊谈的兴致。

一餐饭将近尾声,一个当值的弟子突然匆忙跑来,朝苏未名躬身一礼后焦急地道:「门主,何师弟他刚刚驾了马车,带着关总管走了,说是要带关总管去求医,我们也拦不住他。」

小筑诸人一惊,都放下了碗筷。

束山雷直叫胡闹,起身便要追出去。「关师兄伤得那么重,怎么经得起颠簸!」

「就让他去罢!」苏未名含笑阻止了束山雷,心中想的却是自己毒发后,申无梦是否也会带上他四处求医。但不论会不会,他最终将在申无梦面前化为一堆血肉尸骸。

唯有如此,才能让申无梦彻底绝望。尽管他更清楚,这对于申无梦而言,是何等残忍。

在胸口压抑多日的愧疚和痛楚蓦地里翻涌而起,他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没让哀恸之情浮于脸上。一瞥身边的申无梦,后者却正仰头望着房梁。

他顺着申无梦的视线凝神细看,原来梁上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只蜘蛛正在忙忙碌碌吐丝结网。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饭毕,苏未名又看子弟们练了一会功,折身返藏剑阁。

途经花圃时,他缓下了脚步。

其时已入了初秋,园中草色不再像盛夏时节般青翠,池塘里菡萏半谢,翠盖凋零,岸边无名的各色花朵却开得正艳,映着池中游曳戏水的鸳鸯,斑斓如锦。

这只怕是他最后一年能看到的绚丽秋色了……苏未名凭风伫立,正自感慨,男人的温度已悄然自身后袭近。

「……幕遮,我有话跟你说。」申无梦声音低缓,更似在自言自语。

「嗯?」苏未名回头,却只看到申无梦高挑的背影。男人径自走到池边,看着水面上成双成对的鸳鸯出了神。

苏未名等了一会,都不闻下文,只觉申无梦近来有点反常,笑一笑,走到申无梦身旁,找了块假山石拂干净尘土,坐了下来。「申教主,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申无梦明明已思量多日,当真到了这一刻,却都化作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能与思慕之人朝夕相见,本是他梦寐以求的结局。然而面对熟悉的眉眼笑容,他竟找不到以往怦然心动的感觉。这些天来在他眼前不时闪现的,尽是与苏未名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喜怒嗔笑,全无遮掩。暴雨夜无声泪流,白泉观同生共死,月光下把盏情醉……

到这地步,他再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无数次起了冲动,想要离开小筑,去寻找苏未名。可找到之后呢?

告诉苏未名,他眼下喜欢的人,已不再是幕遮,而是未名?莫说苏未名不会相信,连他自己也难以接受。纵使苏未名信了,也绝不会接纳他这种见异思迁的人罢。

重重心事,纠结于胸,几乎将他逼至了窒息边缘。看到那只蜘蛛时,他遽然觉得自己二十年来,过得与这蜘蛛没什么分别。

吐丝布局,最终被困在方寸之地的,却是自身。年少时号令群雄叱咤风云,如今竟连追逐所爱之人的勇气都消磨殆尽了么?他申无梦,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畏首畏尾,懦弱无用?

他垂眸凝视池面风吹不止的层叠波澜,终是喟叹着缓缓道:「幕遮,有件事,我隐瞒了你许多年,本来……本来不想再提,不过还是说出来得好。就算你听了会恨我,想对我动手,我也不会还手,那是我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