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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倒影(233)

作者: 弦歌雅意 阅读记录

一旦被敌人发现,我们就会立刻窜入树林。一开始总有些贪功的人会来追赶,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永远地留在了密林深处,连尸首都没有被自己的同伴找到。只有少数几个人在留下永远的伤痕后活着回到了战友们的身边,将他们从未想像过的恐怖景象向他们散播。三天之后,再没有一个克里特人敢于在我们逃入密林之后仍敢追赶我们,他们多半是漫无目的地掏出箭弩仓促地向我们逃离的方向射击,直到箭筒中所有的箭支消耗完为止。

这种无力的反击当然不会起到太大作用,只有少数几个土著战士受了些皮外伤。他们看上去很高兴,因为他们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一支尖利的金属箭蔟。每当这个时候,其余的伦布理人都要上前祝贺他们,然后懊恼地对他们说些类似怎么没有一支箭插在我身上,真遗憾之类的话。受伤的战士们则会安慰他们说,不要紧,早晚你也会受伤的,那时你也会有锋利的武器了。

他们这样说得如此频繁和自然,以至于几天之后,我也受到了感染,在一个土著战士受伤之后上前恭贺他。

那个好人用他受伤的胳膊拍着我的肩,友好地对我说,不要紧,你也会中箭的。我听了很高兴,感谢他的祝福。很久以后我才觉得奇怪:我中箭会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们的袭击或许并没有真正削弱克里特人的力量,但我确信我们打痛了他们。多日之后,克里特人更加龟缩在营地中,不敢外出,就连巡逻兵也只是紧贴着营地的围墙打转。白天,他们派遣出大队人马砍伐树木,试图将营地周围开辟出一片空地来。如果不是怕危及自身,我甚至怀疑他们不介意放一把火把整片月溪森林给烧掉。为了抓捕我们,他们并非没有组织过大规模的搜查,可在这片广袤的丛林中找几个藏身之处,对我们熟悉地形的土著朋友们来说太容易了。反而每到此时,失去了营寨保护的克里特人总会成为我们偷袭的目标,在他们回营的路上,尸体总是在不断地增加。

再一次的,夜幕重新降临。

今夜小雨,有些寒冷,克里特人大概会以为我们不会出现吧。营门有几个哨兵披着油布缩成一团,正低声咒骂着敌人的狡猾和长官的无能。夜雨很好地掩护了我,让我们能够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能听清楚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他们让我想起了我的新兵时代,那时,我总是和胖子拉玛一起值夜,一起在背地里偷偷诅咒卡尔森的冷酷无情。

四支长矛、四支弩箭在雨声的掩护下穿透了目标,带走了他们的生机。

雨夜,死亡降临,我们安静地离开。

第一百二十章 夜袭,告别之役

我们的敌人是值得同情的,他们孤军深入,没有向导,没有友军,甚至连行军的地图都找不到一张,只能在一片充满敌意的陌生土地上苦苦挣扎着,每都要在濒临死亡的恐惧中竭力避入睡眠,而后又在同样恐惧的不眠夜等待黎明的降临。在他们看来,圣狐高地上的每一颗沙子、每一捧水都是危险的。我们的袭击让克里特人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恐慌。他们曾是勇敢的战士,在广大的法尔维大陆上一次次以自己强大武力横扫自己的敌人,可是直到今天他们才刚刚学会什么叫做畏惧。那是一种从你的骨头接缝处透出来的惊觫感觉,让你在面对所有事物时都失去了自信。

我们的敌人在一步步走向毁灭,七天前,我们发现了一支企图搜寻并歼灭我们的克里特军队。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每个士兵看上去都面色惨白、有气无力。他们看上去不像是外出争战以敌人的鲜血换取荣誉的勇敢战士,而像是群等死的囚徒。即便是他们的指挥官,在发布命令时也毫不自信。他的脖子神经质地转来转去,生怕在一转眼间,从他身后飞出一支利箭夺走他的生命。

随着接连几声硬物穿透肌肉的潮湿的声响,两个克里特士兵掉进了种满尖刺的陷阱,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回归那片永恒的寂寞之中了。所有的克里特人都停住了脚步,即便是队列后侧看不见发生了什么的士兵们也顺从地停止了行军,没有发出一丝慌乱的声响。不需要亲眼目睹,他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近一个月以来,他们已经见惯了这些。刚开始时,他们会尖叫,会报警,会相互提醒鼓励,摆出防御的阵形,有的人还会想办法将自己的战友从陷阱中捞上来,试图从死神手中挽救他们——当然,这样做基本上都是徒劳的。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那些人麻木不仁地目睹了同袍的惨死,连悲伤的表情都没有露出一丝。

这不是因为坚强,我知道,而是因为绝望,那无法遏止的最强烈的绝望。

一个年轻的士兵从陷阱边上经过。或许是战友的死状刺激了他,他忽然间尖叫起来,抽出腰间的短剑,拼命地在面前的草地上抽插敲打,嚎啕大哭着,死也不敢向前迈出脚去。他口中断断续续高喊着“救救我!带我离开这里!”不住地用剑刃挖掘地上的泥土,就好像认定了那里有一个要命的机关似的。一旁的克里特士兵就那样站在一边,冷漠地看着他发疯,没有人上前阻止他,也没有人安慰他——当每个人心中的恐惧都在濒临崩溃的临界线上时,你能指望谁去安慰别人?

这场小小的骚乱并没有持续很久,一个中队长从身后敲昏了那个崩溃的士兵,把他扔在路边。后续的军人继续跟随队列赶路,不去理睬那个率先发疯的可怜人。四天后,我在相同的地方看到了那个士兵悲惨的下场:他跪坐在那里,瘦得几乎能看见骨头,嘴唇干裂,眼眶发黑,眼角因为干涸而渗出了血水。在他身体周围,所有的草都被连根拔起,我想它们成了这可悲的家伙的食物。而在他手臂伸不到的稍远一点的地方,草丛依旧茂盛如新。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恐惧可以让一个人疯狂到这种程度。他居然就在那里寸步不移地呆了四天,直到因为干渴死亡为止。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把自己活活渴死的人,就在距离他大约一百步之外的地方,一条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过,泛起许多水晶一样的泡沫。

他比那些在沙漠中渴死的人更可怜,那些人一直到死都没有放弃求生的愿望,在为自己的生命挣扎拼搏。而他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丧失了挣扎的勇气,除了绝望,他一无所有。

看到这景象,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我知道,我们的敌人完蛋了。

这一切都是我们亲手造成,了解这一点让我感到难受。可最让我难受的并非是我正如此残忍地虐杀我的同类,而是因为在我做了这一切之后,还必须抹杀掉自己的怜悯心和忏悔心,以更残暴的行为去对待他们。原本我以为我早已与“慈悲”这个词没有任何关系了,可当看见那些倒霉的克里特人在地上打着滚痛苦嘶号时,我仍忍不住感觉到在我左胸坚实的肌肉之下,有一块细小的东西在抽搐。那让我觉得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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