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帝笑着拿过桌上的茶杯,打开用杯盖拨了拨浮沫,笑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写了字来给朕看,也是这般眼巴巴地看着朕,好像朕只要说一句不好,你就要哭出来一样,都这样大了,孩子都有了,还是和从前一般孩子气,你都能替朕协理朝政大事了,一杯茶也要等着朕夸你好吗?”
楚昀本就喝了些酒,脸上有些热,看到元狩帝说起从前,眼圈忽然就红了:“父皇……父皇待儿臣一直是非常好的,儿臣自有记忆起,但有向父皇开口的,父皇从来都尽力满足,有次大雪天儿臣生病发热,就想吃口排骨鲜藕汤,父皇命宫里的内侍们大雪天破冰取藕,就为了给儿臣煮汤,皇祖母后来都说父皇兴师动众,非圣君所为,将来起居注上记下这样一笔,不光彩,父皇却说,我做天子,整日为社稷思量,为民生苦苦筹谋,却连自己的儿子想喝口汤都不能满足,那还做什么天子?”
元狩帝微微叹气,眉峰深深蹙起,低声道:“身在天家,反而比老百姓之家有诸多不得已,难以和平常人家一般行什么天伦之乐,但是,只要父皇能给你的,都会尽力给你。”说完却不喝茶,只是将那茶杯放回了几案上,双目锐利而深邃,看向楚昀道:“皇儿,你说是不是?”
楚昀袍袖微微发抖,他自幼对父皇就极为孺慕,只是元狩帝年轻时肃穆寡言,令人敬畏,并不怎么好亲近,而又一直偏宠楚昭,虽然没有怎么薄待他,但是比起楚昭,总是不足,如今……如今……他忽然嘴唇发抖,眼睛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落了下来,颤抖着道:“父皇……儿臣的腿,若是,若是好不了了呢?”
泪水不断落下,打湿了他的前襟,楚昀哭得竟是极为伤心,元狩帝拿了帕子替他拭泪,眼里森寒,嘴角却仍含笑道:“怎么说得好好的又哭起来了,才说你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呢,腿伤了又怎么了?不是一日好过一日吗?”
楚昀捏着元狩帝的袖子,仿佛回到了从前幼小时光,敬畏却又极度渴望着父皇的爱,崇拜他,渴慕他,他执着而抽泣着哭道:“祖宗之法,身有残疾之宗室子,不可承储,若是一直好不了,父皇是不是要孤将太子之位让给二弟?”
元狩帝讶然:“是谁在我儿跟前挑拨离间进了谗言吗?”
楚昀有些绝望的声嘶力竭哭道:“二弟样样都比我强,父皇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给二弟承这太子之位了,我不过是个磨刀石罢了……等二弟班师归来,我就……父皇,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元狩帝亲自替他擦着泪道:“我儿如何这般想?朕虽忙于国事,却对你和昭儿都是一般看待,朕若不喜欢你,这么些年我们父子之间的情分,难道都是假的?”
楚昀抽噎着道:“孤也不信……但是,孤的腿……孤的腿若是好不了了……”
元狩帝淡淡道:“做个闲王,不好吗?”
楚昀吃了一惊看向元狩帝,两眼通红发肿,元狩帝肃然道:“你自幼,朕也教你过诗书道理,帝王心术,如今不说君臣父子兄弟人伦这些道理,朕只问你,若是你腿脚不好,却非要在这太子之位,甚至要取孤而代之,肃王在外带着大军,立刻以勤王讨逆之名杀回京城,你可撑得起这社稷,挡得住他的大军?”
楚昀一口气噎住,居然无以回答,元狩帝冷笑道:“如今是有人见不得我们天家父子和睦,兄弟友爱,便来挑拨离间,挑拨着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把这国家,把这天下都给弄乱了,才好居中取利,谋之甚大!我儿受我教养多年,难道竟看不懂这些道理?”
楚昀整个人眼泪也止住了,眼睛里充满了踌躇困惑之色,元狩帝仍是厉声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朕是你的君上,是你的父亲,朕立你为太子,你便是太子,朕若不立你为太子,你当如何?你要谋朝篡位,弑父杀兄,做那无君无父的逆臣贼子吗!”
楚昀整个人都被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痛哭着磕头下去道:“儿臣不敢!儿臣……愿拱手让贤,绝无二心!”
元狩帝脸色缓和了下来,亲自弯腰扶起楚昀:“我儿一直就是个好的,你要记住,父皇不会害你,父皇,总是会为你选一条最好的路……”
这一日,楚昀在元狩帝面前痛哭失声,最后父子言和,红肿着双眼亲自送了元狩帝上了銮驾,而自始至终,元狩帝从头到尾都没有喝过那杯茶。
第124章 让储
元狩帝回宫没多久,东宫侍卫统领很快便被撤换到了个不起眼的岗位上,这一小小职务变动因为涉及东宫,朝中颇有些猜测,但看元狩帝对楚昀恩宠不衰的样子,仍是赏赐不断。
双林在宫里却听说洛贵妃真的病了,听说连行走都不能,连洛太后那边侍疾都去不了了,太医院几名素有名望的老御医都住在了宫里,仿佛是真的为了洛贵妃和洛太后的病会诊调治,双林见过一次柯彦的父亲柯院使,毕竟他从前是肃王跟前人,平日里在宫里遇见,柯院使多少会和他打个招呼,寒暄两句,如今他却只是淡淡点头,匆匆离去。
双林敏感地感觉到了不对,自从东宫回来那日起,他便被安喜打发去准备中元节和中秋宫宴的差使,每日只在鸿胪寺和礼部等衙门奔波。按说国有战事,宫宴不需太铺张,鸿胪寺和礼部拟制的单子,却总是被驳回,鸿胪寺卿也有些慌了,找了双林想探探元狩帝的意思,双林也苦笑,他这个御前副总管,也是数日没见过元狩帝了,好不容易找到安喜,勉强才过了折子。中元节、中秋宫宴最后都是简办,中秋宫宴时,元狩帝按例在城楼上与民同乐赏灯,楚昀也伴驾,父子君臣之间在百官面前并无嫌隙,举止如常,甚至这些日子太子虽然腿脚依然有些不便,都还上朝处理过一些朝政。
时光在双林的忧心忡忡中飞逝,中秋过了没多久,西南捷报传来,肃王楚昭一举擒获了最后一位叛王,闽王,正准备班师回朝。三王之乱居然不到一年便已平定,朝廷自是上下振奋,六部每日忙得团团转,只为为接收原三藩事宜,又要派官员去接手,又要重派驻军,元狩帝一连下了几道旨意赏赐肃王楚昭,命他即刻班师回朝,加亲王双俸。
万众瞩目中,平叛大军班师回朝,元狩帝颁下口谕要亲自十里郊迎大军,命太子、在京的亲王以下宗室,四品以上官员随行,整个郊迎规格经由他亲自审过,礼部再三完善,终于定下,规模异常隆重而热烈,京城几乎倾城而出,黄土铺道,旗帜蔽天,天子率百官郊迎十里,肃王楚昭献俘,之后太庙祷告祭天,朝廷大宴有功将士,足足忙了两三日,朝堂这热闹才算平息了下来,
这时太子楚昀的一道让储的奏折却在朝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太子楚昀在朝堂上奏称,太子为一国之储,乃国之根基,自己虽长非嫡,于国无功,又伤了腿脚,担当不起天下之公器,非社稷之福,前唐就有“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的箴言,如今皇弟楚昭有社稷大功,人神共睹,又为先皇后嫡子,因此自己诚心让位,上奏保举肃王楚昭为太子。朝上,楚昀痛哭流涕,言辞恳切,朝臣们纷纷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