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我做梦也想不到还能再见的面容。这是一双我以为只能在梦中见到的眼睛。
所以我几乎以为自个儿现在就是在做梦。大概从一开始就是在做梦,活尸没有攻击栎城,我只是在北斗的歌声里睡着了,然后就做了这么一个梦。
我认识这个人,认识了很久很久。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久到我已经忘记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的名字生涩地滚动在舌尖,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读错了。
“灵……枢?”
那双眼睛仍旧看着我,没有感情,空空荡荡的一片。
“你认识他?”剪缨问。
我没回答,我没心思回答。
真的是他么?
灵枢回来了?
我往前迈了一步,想伸出手去碰碰他。灵枢的嘴唇却忽然动了动。耳畔传来剪缨的一声“小心!”然后我的身体被一个力量推开,几乎跌倒。同时一声尖啸穿透耳膜,在大殿中爆炸开来,到处是石料碎裂的声响。
我转回脸来,就看见剪缨正用神力顶住灵枢的攻击,眉间紧皱,看上去并不轻松。
灵枢在干什么?
“灵枢……灵枢!是我啊!”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却无法在他的目光中找到任何东西。
“伏溟,他是活尸!”剪缨严声说着,“他的脖子上有尸斑!”
活尸?
这两个字一下子变得难以理解起来。我看着衣袍翻飞的灵枢,那件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但依稀可辨出原本浅蓝的色泽。
不,不可能…
活尸不是这个样子的,灵枢不可能是活尸…
绝不可能!!
“不管你以前是不是认识他,他已经死了!”剪缨说着,用力向前一推,打破了两人的僵持。趁着这个间隙,他口中低声念着什么,双手做了几个手势,最后固定在双手交握的状态。倏然大地开始颤动,灵枢脚边的地面瞬间裂开,一根粗壮的青色藤蔓沿着他的脚踝以极快的速度将他全身缠住。灵枢忽然张开嘴吼叫起来。我从来没有听他这样叫过,他只有在被我气急了的情况下才会吼人,可这个吼是不同的。如此愤怒,如此凄厉,从喉咙后面发出,不似人声,甚至同外面那些腐烂到一半的怪物没有区别。
脖子上那一块紫红色的斑痕,被惨白的皮肤趁着,刺得人眼睛发疼。
这不是灵枢?
灵枢已经死去两百多年了,早就是一副白骨。这一定是蚩尤的诡计,是幻术,这不是灵枢。
灵枢不会变成活尸的…
可…
可…如果真的是呢?
蚩尤能让死人复活,也许他也可以恢复别人生前的样貌?
头疼欲裂,有很多东西在里面不断撞击着,几乎把颅骨也撞开。
剪缨此时已经举起长刀,要将灵枢的头砍下来。
身体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就行动了,我一掌将剪缨推开,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才站定,然后抬头看向我,“你在做什么。”
我死死盯着他,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只知道得阻止他,不能让他这么干。
那是灵枢啊!
“他是活尸,而且是个力量强大的活尸,不能留着。”剪缨的声音低沉而坚决,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他是我兄弟。”我说。
“不再是了。”
平静的语调,听起来如此冷酷绝情。绝情到让我想撕裂他那冷凝的表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他根本就不懂灵枢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根本就不懂我做梦都想再见灵枢一面。我上前狠狠揪住他衣领,瞪视着他。他没有还手,只是望回我眼中,深沉中似乎隐隐有着几分柔色,像是安慰一样。
“这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他轻声说着,一只手抚上我肩膀,“它跟其它活尸不一样,但它仍然是活尸。你认识的人已经离开了。”
我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是对的,这不是灵枢,灵枢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我亲手埋葬的他。
他是因为我而死的。他为了让我得到自由,被自己唯一的亲人,被自己发誓一生追随的哥哥杀死了。
他死了,不可能复活了。
我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嘶哑着声音说,“让我来。”
他眼珠微微动了动,又认真地看了我少顷,然后轻轻点点头。我松开他,拿过他手里的刀。
灵枢已经没有在吼叫了。他只是盯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能看见自己在那汪眸子中映照出来的身影。
我竟然要亲手砍掉灵枢的头?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什么要让他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这些疯狂的事,还要再做多少次?
我站到他面前,仔细打量着他。我回想着他微笑时的样子,贱兮兮的看着我的样子,横眉怒目的样子,犹豫的样子,难过的样子,为我背弃一切时坚决的样子,面对他哥哥时无畏的样子,躺在床榻上了无声息的样子。有些已经模糊了,有些仍旧清晰着,清晰到能挤出血来。
我向着他举起刀,冷冽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不是灵枢,这不是灵枢,这不是灵枢,这不是灵枢…
我闭上眼睛,挥动手臂,可却在半途中僵住,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睁开眼,就见刀锋离他的咽喉只有一寸了。
心口狂跳着,我深深喘息,不再去看他的脸。必须杀了他,剪缨是对的,我得亲自动手。
灵枢不会希望自己的身体被魔神利用的。
这一次我用尽全力挥刀,不会再有任何停下来的可能。可突然伴随着一声长吼,粗大的藤蔓竟寸寸断裂,他用神力挣开束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我扑过来。我被他扑在地上,刀也掉在一边。他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眼中是嗜血的光芒。
下一个瞬间,我的视线被一片鲜红覆盖。冰冷的血液扑到我的脸上,腥臭的气味充斥在鼻腔里,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血,覆盖整个世界的血。
剪缨急促地喘息着,心有余悸一般,扔掉手里的兵刃。
我推开身上的身体坐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稍稍转过头,就能看见灵枢的头颅滚落在地面上,琥珀色的眸子仍然睁着,映着一地血光,似乎隐隐含着一丝悲戚。
而他的身体,就在我旁边,苍白而残破,血红是唯一的点缀。
我想移开目光,可我怎么都动不了,就像有一股力量强迫我看着,看着灵枢不完整的身体。
他为我背叛了自己的国家,离开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最后因我而死。可是现在,我连他的尸首都保护不了。
另一个人的体温靠了过来,他沉默着,半跪在我身边。
心里堵满了什么东西,没有地方能够发泄出来。它们一点一点地撕咬着,要把我吞噬殆尽,要把我逼到疯狂。
我缓缓站起身来,转过脸。剪缨也站了起来,面上的冷静被担忧和歉疚代替,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我却突然一拳打上他的脸颊。他的脸随着我的力量侧向一边,皮肤很快红肿起来,嘴角溢出几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