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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外传(43)

“小霜,人带来了。”江荼揉了揉稍微有点酸疼的肩膀。

闵凌霄抬头,最先看到一双穿着银丝履的脚,再沿着衣袍向上看,便看到炎霜清秀却过于惨白阴森的脸,微微低垂着眼睛看着他,危险的恶意细细流露。

炎霜冷冷地盯着他,忽然微微弯起嘴角,“江荼,你做得很好。”

“行了,你这个心愿总算是了了。”江荼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似的,“那我先出去了,你慢慢玩。”

炎霜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闵凌霄,直到大门合上,屋中只剩下他,还有地上动弹不得,连话都无法说的闵凌霄。

炎霜忽然动了,他微微伏下身,凑近了打量闵凌霄,明明是年轻的面容,却被重病折磨得消瘦颓靡。他仔细地看着闵凌霄,看得十分认真。

“闵凌霄。”他轻声念着他的名字,“不,我想,我应该叫你闵合才对?”

闵凌霄双目微微睁大。

他当上宫主之前的名字,几乎从未在江湖上流传,杀掉炎彬也是在当上宫主改名凌霄之后,这个炎霜是如何知道?

炎霜很满意他的反应,他微微坐直身体,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

“你不认识我了么?”

闵凌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炎霜也又换了个姿势,“听说你想要咬舌自尽?呵呵,这跟我知道的闵合可有点不一样。我还以为,你这种人一定是贪生怕死呢。”

闵凌霄完全没有头绪,搜寻整片记忆,也找不到关于眼前这个人的半点资料。按理说,他与他应该就是杀父之仇了,可为什么听炎霜的口气,以前竟然是与他认识的?

炎霜眼皮微颤,瞳孔深处流露出几丝哀伤。

“你可还记得闵忠么?”

闵凌霄全身一震,瞳孔皱缩。

闵忠,一个难以忘记的名字。

和他与闵离不同,闵忠是自愿卖身进缥缈宫的,原因是他的弟弟阿瑞天生重病缠身,需要昂贵的药物来续命,无奈之下,只好当杀手来赚钱为弟弟治病。

闵忠平时十分沉默寡言,但对于上级的命令一向惟命是从,从不质疑,老实木讷的品质另得训练他们的师父颇为喜欢他。后来他、闵离、闵忠三人被指派为当时最有竞争力的宫主继承人闵长乐的随侍,闵忠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获得了长乐的青睐,后来长乐当上宫主,闵离叛逃失败后被处死,闵忠便成了长乐手下最得宠的人,因此一直被闵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

可眼前的炎霜,跟闵忠根本就八竿子都打不着。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么多。”炎霜说着,忽然俯下身,凑到闵凌霄耳边轻声道,“其实我不叫炎霜,我叫阿瑞。”

阿瑞出生后,第一个会叫的不是爹爹,而是哥哥。

阿瑞原本有两个哥哥,但是大哥在他懂事后不久就因为血液病去世了,而他也天生就患有这种病。二哥一直带着他到处漂泊,哪里有工钱高的活计,他们就去哪里。

阿瑞已经喝了太多的药,喝得舌头已经唱不出苦味了。二哥每个月都会带回来足量的药,但他自己却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吃着坚硬的馒头就凉水。但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总是很温柔地喂阿瑞喝药,在夜晚昏黄的油灯光里轻拍着他的背脊,讲故事哄他睡觉。

最后,他们去了一个叫缥缈宫的地方,二哥在那里换上了一身黑衣,拿起了一柄杀人的利剑。

阿瑞当时还太小,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哥很少再笑了,总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样子,黑白分明的双眼依然醇厚,却多了几分彷徨和忧郁。

二哥为他在一座小渔村里搭了一间小茅屋。后来阿瑞才知道,那座村落里住的都是缥缈宫刺客们的家属,以及一些年纪大的刺客,他们安静地生活着,就像普通的渔民,偶尔会依照命令将刺客们载入或载出茫茫岛。

那里,是唯一可以进入缥缈宫的所在。

二哥每个月都会来看他,陪他几天,然后便要匆匆离开。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由村中一个大伯来照顾他。

于是他就一直等啊等啊,等着哥哥来的那天。哥哥总是会给他带来一些好玩或好吃的东西,比如泥人、陀螺、九连环、鸟哨、大红枣、板栗、绿豆糕,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他的药。但阿瑞最期待的不是这些,而是单纯地见到哥哥,趴在哥哥怀里,闻着那熟悉的味道,就感觉很安全,很踏实。

阿瑞知道自己的病很重,重到无药可医,或许不到三十岁就会死。但是他不怕,也不觉得难过,相反,他觉得很高兴。

如果能在哥哥的怀里,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不惊扰任何一片云雨,就像他出生时一样,那该是多么美满的结局。

他一直确定,自己会死在哥哥前面。他希望自己可以快一些走完这条短暂的人生之路,这样哥哥才可以自由,才能脱开他这个束缚,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快乐。

后来,哥哥时常一出任务就是几个月,出任务前他会买来足够的药,告诉阿瑞乖乖听话,在村子里等他。阿瑞也确实按照哥哥说得那样,每日在那狭小的茅屋里,望着窗外一片并不广阔的蓝天,幻想着自己变成一只小鸟,飞在千里之外哥哥头顶的那片蓝天上。

虽然出任务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是哥哥总是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从没有食言。

有一次,哥哥第一次带了另外一个大哥哥回来。

那位哥哥个子不高,有点瘦,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两片月牙。

哥哥叫他“小二”。

多少年了,阿瑞第一次看到哥哥再次露出了简单幸福的笑容,露出几颗牙齿,那双眸中盈满的宠溺和疼惜,恐怕连哥哥都还没有察觉到。

于是阿瑞知道,哥哥终于恋爱了。

叫小二的哥哥说话很好玩,像个小孩子,阿瑞觉得,如果哥哥和小二哥哥结为伴人了,他们一定会很幸福。

哥哥没有待很久,很快就带着小二哥哥离开了。阿瑞透过窗子,看着他们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开心地弯起嘴角。

后来哥哥又断断续续回来过几次,但都没有再带小二哥哥来了。阿瑞却总是调皮地问哥哥跟小二哥哥怎样怎样了,而哥哥就一脸窘迫,点点他的脑门,“小孩子别老议论大人的事儿。”

哥哥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微微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阿瑞,他要和小二成亲了。

阿瑞永远也忘不了哥哥那蔓延着喜悦的表情,那被尽数驱散的忧郁,终于再也无法遮住哥哥的眉宇。阿瑞好高兴,高兴得抱着哥哥哭起来,滑落的眼泪中还夹着几丝酸涩,哥哥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哥哥了。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哥哥幸福了,他就幸福了。

那天哥哥一直待到晚上才走。一直把他哄上床,为他盖好被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哼着歌谣,就像小时候一样。等到他睡着了,才悄悄吹熄了灯烛,无声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