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的确是不设禁,但我是天子,为防有人冲撞了我,我和申禄到的时候,塔和塔的四周还是清了场。
以前我经常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是藤岭最高的地方,登上九侯塔的第九层,就能看到远处辽阔的天地山川。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登上九侯塔,是为了能看到贺山,看到皇陵,看到段涅的埋骨地。
在塔顶站了有一个时辰,申禄已经冻得嘴唇发青,光线也逐渐变得不佳起来。我最后留恋地看了眼贺山方向,对申禄说了句走吧,这才下了塔。
下来的时候,塔前正有个苍老的背影独自扫雪,穿着一身不新不旧的灰色棉衣,我以前来的时候见过他几回,是此处的守塔人。
忽然心中一动,凭着股冲动,我上前挡在他面前,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已经待了多少年了?”
“啊?”老汉抬起头,一看是我,吓得立马跪到了地上,“陛下圣安!”
我摆摆手:“行了,起来吧。”然后又将方才问题问了一遍。
老汉也不知我是何用意,只能颤巍巍道:“回陛下,老奴已经守了这座塔三十年了。”
“从未休息过?”
“从未。”
我抿了抿干裂的唇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凤王在这里跪了三天,为我祈福的事?”
这件事也不算小事,总该有人记得的吧?我只是想知道更多段涅的事而已,无论是他为我做的,还是他不为人知的,我都想知道。
没想到老汉连回忆都不用,听我问完忙不迭点头道:“记得记得!凤王来过,跪了三天,每一层都跪了,最后还写了一条福带,就系在外面那棵大树上。”说罢他用手中扫帚一指,我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那是棵巨大的榕树,树冠巨大,仿佛遮天蔽日。
那上面原本该是系了许多红色的系带,只是被大雪一下,都遮了个严实。
段涅给我写的福带,也在那里面。
“来人!”
刘福与申禄一同上前,问我有什么吩咐,我指着那棵树,让他们将树上的系带全部拆下来,我要一一过目。
这是个再古怪不过的命令,但没办法,他们还是照做了。
虎贲卫各个身手敏捷,几下便窜到树上。系带一条条解开,然后扔到地上,又被人汇总起来呈给刘福,刘福再逐一递给我。
申禄道:“陛下你要找什么?我和你一起找吧!”
我看了他一眼,道:“找皇兄为我写的祷词。”
申禄一愣,说了声知道了,随即转身往树下而去。
树上的系带经年累月,已经相当可观,这一找,便找到日落西山。
虽有人给我打伞,但这样大的雪我衣摆肩头还是湿了不少,我却一点感觉不到冷。
随着时间的挪移,人越来越燥,心也越来越沉。
“找到了!找到了!”忽然,申禄欢喜地捏着条系带朝我跑来,半路差点打滑摔了一跤,“陛下,是凤王的字迹!”
我急忙从他手里夺过系带,可能是冻得太久了,手指不听指挥,磕磕绊绊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将系带展开。
只见狭长的红色福带上,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祷词。
“苍天为证,吾愿折己寿,以换小九此生……平安长乐。”边看边念,到最后几个字,我的声音已是几不可闻。
闭了闭眼,我将那根系带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
申禄找到的,他自然看过内容,此时笨嘴拙舌,一副不知要如何安慰我的模样。
“你们别跟着我,寡人要一个人静静。”留下这样的命令,我也不去管他们到底听不听,一个人径自朝外走去。
我没有撑伞,雪又那么大,没走两步便觉得一股蚀骨的寒意透过衣衫,往每寸皮肤里钻。
攥紧衣襟,我捂住那条破旧的福带,恍惚中有种它在发热的错觉。
有了它,我可以抵御寒冷,不畏风雪。只要有它。
只要有……段涅。
“梅花——糕嘞!芋头——酥嘞!”
我只管闷头走着,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回过神的时候,就见不远处有个推着板车叫卖的中年汉子。
冷清的小巷中,行人绝迹,唯有我俩狭路相逢。
蒸笼里冒着接连不断的热气,清甜的香味飘过来,我由此辨认出,对方是那个卖梅花糕的小贩。
上次我坐在车里,都是通过刘福传话,因此今日他并没有认出我来。
“给我来一笼梅花糕。”我走上前,问他买糕点,付钱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钱银。
我堂堂大夏天子,竟连一文钱都没有。
无奈下,我解下腰间一枚玉佩,将它递了过去。
小贩见此慌忙推拒:“唉哟您这是干什么,我这一笼梅花糕哪里值这样的宝贝!”
“我没带钱。”我实话实说。
小贩皱着脸,有些难办,而就在这时,一旁横插进道女声:“我替这位公子付了吧。”
我朝对方看去,见是个寻常妇人。
小贩像是对她十分熟悉,笑道:“哪能要丽娘你掏钱!”说着看向我,“算了,这大雪天的您还能照顾我这生意,就是咱俩有缘,这一笼点心不值几个钱儿,你拿去就拿去了,不用给钱!”
我点点头,想着回头让刘福赏他,手里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点心盒。
“这梅花糕不是我自夸,藤岭独一家,连皇亲国戚都爱吃的,以前凤王出千金问我买这糕点的秘方,我都没卖,祖宗留下的东西,舍不得啊!”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我以为他在说上次,猝不及防听到段涅的名号,一时就有些发愣。
“凤王?”
“您不信?”他将我的反应误认不信,指着丽娘向我道,“您别不信,这位可是凤王府里伺候过贵人的姐姐,连当今圣上她都伺候过呢!以前凤王每次要买梅花糕,管事都是叫她来买的,丽娘你说是不是?”
丽娘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道:“我都出府嫁人了,提这个做什么呀!”她嘴里说不提,自己又说起来,“哎,以前凤王看着严厉,对陛下却是真好。陛下喜欢吃梅花糕,你这杀千刀的又不肯交出秘方,他便每日都差人来买,一定要最新鲜的才可给陛下食用。有次陛下不小心伤着了,他叫我去宫里送药,还非得说是王妃送的。这么好的人,连个子嗣也没留下,可惜了。”说到后面,便是止不住的唏嘘。
她知道梅花糕的事,还知道送药的事,应该是真的在段涅府里伺候过。
只是她竟没认出我来。
也不知是这几年我变化太大,还是这几天太过人不人鬼不鬼。
我捧着点心盒,也没再听他们之后又谈论了些什么,默默缓步离去。
雪越来越大,大到我几乎看不清前路。
走着走着,脚一软,整个人都跪在了地上。
“陛下!”申禄应该是一直跟着我,猛地便从后方跳出来,满脸焦急地要扶我起来。
我抓住他的胳膊,喃喃问他,更像是自问:“这场噩梦,到底何时才能结束?”说完这句话,眼前一暗,我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