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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相将(9)

“回禀陛下,将军伤处已是无碍,只需卧床静养,二十日便可行动自如。”

禄阳轻轻点了点头,挥退众人。

几个御医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纷纷迫不及待地夺门而出。

待屋中只剩他二人,四周一片静逸,只有彼此呼吸规律起伏。

“陛下……”终于,姚馨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却因为喉咙干涩呛咳起来,霎时间咳得惊天动地,连背后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都有迸裂流血的趋势。

禄阳立刻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就递到了姚馨面前:“喝点水。”

姚馨看了他一眼,默默就着他的姿势喝下了那半杯茶。

离得近了,禄阳才看清姚馨光裸的身上疤痕遍布,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靠近左肩的地方有处狰狞的圆形伤疤,铜钱大小,穿透肩甲。

禄阳不自觉伸手去摸,指尖触到那处的时候,不光是他,连姚馨也是一震。

“疼吗?”皇帝垂着眼问。

“不疼。”姚馨老实回答,“打仗的时候感觉不到疼,现在也早就不记得那疼了。”

禄阳知道他的江山有姚馨替他守着,但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江山是由姚馨用命换来的。

他指尖有些颤抖:“怨朕吗?”

姚馨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稍稍用力:“我心甘情愿,陛下不用觉得亏欠我。”

他的眼神是那样坚毅,其中的情意又是如此鲜明,让禄阳心跳如鼓,简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你快躺下休息,留了那么多血,御医都说了要好好静养。”他慌乱中抽回手,让姚馨在床上趴好。

将被子拉到姚馨腰际,他小心避开伤口,想到什么,出声问道:“刺客杀了?”

姚馨的声音有些闷闷:“自尽了。”

禄阳沉吟片刻,将纠缠在姚馨肩颈的长发拨到一边:“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了,看样子快忍不住了。”

两年过去了,羌北也到了想要反击的时刻。

“十日后我就带人回边关,这次一定要让羌北俯首称臣。不灭了他们,我就永远不回来了。”

禄阳被他的话着实惊了惊:“你伤还没好怎么走?你不要发疯,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姚馨不为所动:“我倒觉得无需过多计较,就该出奇制胜,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好过接下去十数年继续纠缠。”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五指渐渐收紧。

他如何不知道这道理,但就如多年前姚馨首次出征抗击羌北时一样,他实在心中难舍。特别是在见到他身上这大大小小的伤后,一股后怕袭上心头,让他都要手足发软。

“小包子,你……是不是为了躲朕?”明知道对方并非这样的人,但禄阳心中焦虑,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姚馨一下看向他,就那样紧紧盯着,久到禄阳都觉赧然了,他才幽幽开口:“我为何躲你?”

禄阳被他一下问住了,抿了抿唇:“不是躲朕最好。”

又坐了片刻,两人俱是无话,鼻尖是淡淡的伤药味,耳边还能听到门外下人们的走动声,见气氛尴尬,禄阳无声轻叹口气,打算摆驾回宫。

“陛下……”他刚起身,姚馨便叫住了他。

皇帝站定,立在不远处望向他,等着他接下去要说的话。

姚馨几缕长发滑到侧脸,看起来颇为病气:“如真有神佛在世,姚馨第一求的便是国泰民安,若是应验了,还有富余,再求陛下能够平安喜乐,这也实现了,姚馨就别无所求了。”

一开始禄阳还没有听明白,等到他全部说完,禄阳觉得自己不仅鼻酸,连心都酸涩难忍起来。

言下之意,是只要他好,他自己怎样也没关系的了。这个人,心中唯有这国、这天下百姓、还有他,竟是连自己一分一毫都没有的。

傻里傻气的,小老头一样……

这样想着,禄阳笑了出来:“如真有神佛在世,朕第一要求的便是国泰民安,若是应验了,还有富余,再求姚小包子平安喜乐,给朕一辈子当牛做马。”

姚馨一愣,盯着他的笑颜半晌,自个儿也淡淡笑了起来。

这半月来两人心中都不好受,现今这“一笑泯恩仇”的模样,禄阳心中有些忧愁,又有些欢喜,道:“那天你问朕的问题,朕现在还无法答复你。”

姚馨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说,并不显得如何失落,只是深潭般的瞳仁微闪,看着越发幽暗漆黑。

禄阳不做停顿,继续说:“不过……等你回来,到那时朕应该也想清楚了罢。”

姚馨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禄阳轻笑,目光存着丝眷恋:“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姚馨眼眶微微发热,他不愿在禄阳面前丢脸,将脸埋进双臂间,声音都有些颤抖:“一言为定。”

十日后,姚馨伤势未愈便快马加鞭地赶赴边关去了,走之前未惊动一兵一卒,包括禄阳。

***

和羌北的一场恶战,断断续续又打了四年,此间胜负参半,一直无法稳定局势。出现转机,正是在这第四年。羌北内乱,老单于的几个儿子造反,谁都想要那把象征皇权的鹰头椅,为此打得不可开交。羌北内忧外患,一下子没了先前的勇猛。而姚馨正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一举攻到了敌方主营,来了个釜底抽薪。

虽新单于很快继位妄图弥补,但大局已定,羌北也是回天乏术,最后只得主动归降、俯首称臣。

又是一年好时节,梨花烟雨满皇城。

禄阳带着小太子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遥望远方,似乎正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父皇,姚将军还没回来吗?”

禄阳唇边挂着笑,一把将他抱起:“快了快了!”

他话音方落,远处就见烟尘滚滚,还不时有马蹄嘶鸣,显然是有一队大军正在靠近。

“陛下,姚将军回来了!”城楼下的侍从高喊一声,兴奋地手舞足蹈。

禄阳手一挥,朗声道:“准备迎接战神!”

雷点般的鼓声和着悠远的号角声,交织成庄重而激荡的乐曲,恭迎着将士们的凯旋。

等到队伍最前头的姚馨行到城门下,等候多时的侍从忙将其拦下:“请将军下马,与陛下供乘一辇。”

姚馨挑挑眉,利落翻身下马。

四年时光使他面容更为俊逸出尘,气质也沉稳不少。如同一块美玉,经过岁月的打磨,终于绽放出耀人的光彩。

他来到一辆华美的车辇前,见皇帝带着太子端坐辇上,忙屈膝行礼:“参见陛下万岁,太子千岁。”

禄阳遥遥注视着他,眼神含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热切:“平身吧,快上来。”说着他伸出一只手,竟是要去拉对方一把。

姚馨只是瞬间的愣怔,很快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两手交握,彼此的心也像是通过这联结跳成了同一频率。

一别数年,再见,相思已入骨髓。禄阳在这一刻终是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千多个日夜,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念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