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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树晚风(127)

宋熙临面色铁青,紧咬着牙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直接抬步走人,都没回头看司徒朝暮一眼。

司徒朝暮不屑地“嘁”了一声,一边压着脚步慢吞吞地跟在自己老板身后走,一边在心里碎碎念:就你那孱弱的身子骨,还想甩掉我?我没甩掉你就不错了!

又断断续续地往前走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碧屿村的全貌才彻底呈现在二人眼前。

山道尽头就是村口,山腹中地势开阔,安扎在雪山脚下的村庄一览无余。

儿时的家近在咫尺,然而宋熙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往前行走一步。

他呆滞的、手足无措地伫立在了村口,薄唇微张,不安又渺茫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近乡情怯,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感受。

被父亲仿造的那座假山谷所干扰的记忆也在不断修正,童年的回忆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妈和哥正在家中等他。

记忆中的妈妈留有一头浓密如墨的长发,每天清晨,她都会用沾了水的木梳梳头发,然后将柔顺的长发一圈圈盘起,仅用一根造型简洁的木簪支撑着。

每次盘好头发之后,她都会笑盈盈地询问他和哥哥:“妈今天盘的头发好看么?”

他知道,妈一定想让他们回答:好看,超级漂亮!

但哥哥总是会皱皱鼻子,毫不配合地说:“每天都问,一点意思都没有!”

哥哥扫兴,妈嗔哥一眼,又没好气地在哥哥的小脑袋上轻轻戳一下:“就你的那一脑袋长头发有意思!”

每当这时,他都会立即去哄妈妈:“妈妈最好看!超级漂亮!”

妈就会瞬间变得笑靥如花,一边爱不释手地揉着他的小脸蛋一边说:“诶呀,还是我们阿临最可爱啦!”

哥哥则会在一边抱起胳膊,傲娇地“哼”一声:“好男儿壮志凌云志在四方,要什么可爱!”

妈会无奈地撇撇嘴,然后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一边看着哥,一边对他说:“以后可不敢学你哥,会找不到媳妇儿的。”

哥哥却浑不在意:“那我就不找媳妇儿了,媳妇儿麻烦,影响我当行走江湖的大侠!”

哥哥从小就一身反骨,妈让他往东,他偏偏要往西,气得妈直瞪眼,抱着他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还要当大侠?行走江湖?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找媳妇儿!”

他趴在妈的肩膀上,回头看着哥,哥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像是个潇洒小神仙似的,发髻高束,双手掐腰,一脸神气地仰着下巴,满目豪情地盯着眼前的一座座大山,一点儿都没有把它们的高大和巍峨放在眼里。

哥哥是铁了心地要翻过一座座山,越过一条条河,去见他梦想中的人外人,去看他梦想中的山外山。

他也真是崇拜极了哥哥,感觉哥哥特别勇敢特别厉害,竟然一点都不会畏惧翻山越岭的困难。如果换做是他的话,他一定会在山里面迷路的!

他也舍不得离开家,舍不得离开爸妈。

他最喜欢吃爸爸煮的面条,喜欢吃妈妈包的包子。

在那个时候,他们一家四口的早饭经常是一碗铺盖着金灿灿煎鸡蛋的清汤面和一篮子油亮亮的大包子,内馅儿不固定,有时是青椒豆腐的,有时是红油鲜肉的,有时是粉条茄子的,但如论是那种口味,都很香,哥哥每次都能吃两大个,还想再吃第三个时,妈就不让哥吃了,怕哥哥积食。

但是哥哥从来都不会积食,他就像是一股山野里面的劲风,每天都活力十足,出门疯跑几圈就又饿了,回来后再继续风卷残云地吃俩包子,吃饱了继续疯跑,根本不会累。

妈常说哥: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而他却没有哥哥的那份健康和活力,即便再喜欢吃妈妈包的包子,一顿最多也只能吃一个,往后再想吃,却心有余力不足,多吃一口就会积食,然后胃里面难受,呕吐,发烧。

所以,他也真是羡慕哥哥那副好身体,从小就羡慕。他时常还会想着,要是能和哥哥换一换身体就好了,哪怕就一天呢,只让他体验一天强壮健康的滋味就好。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哥哥最终却是因为健康无病被困在了大山之内。

自从七岁那年,父母分开后,他就没再见过自己的哥哥,也没再见过自己的妈。

他一直都很想他们。

而如今,他终于回到了真正的碧屿村,却又忐忑地、畏惧地不敢迈开步伐……万一,他们真的都不在了呢?

万一,从今往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呢?

宋熙临开始后悔,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回来?不回来事情就不成定局,一回来,可就真的改变不了了。

司徒朝暮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宋熙临身边,等待着他缓过劲儿后继续往前走,然而谁曾想,宋熙临竟然突然朝后转了身,坚决果断地沿着来路走了回去。

司徒朝暮懵了,立即去追他:“你往回走什么呀?”

宋熙临沉默不语,只是加快了脚步往回走,并深切地理解了父亲的用心良苦——爸是对的,他不该回来。

司徒朝暮懵圈不已,满心困惑,却又得不到答复,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宋熙临身后,无奈又急切地说:“你确定你真的要走么?走了之后还来么?如果你真的死心了,那可以走,如果你没死心,放不下,那还不如一次性让自己死心,不然你会一直惦记着,迟早还会再来一次。”

宋熙临神不改色,斩钉截铁:“死心了,再也不来了。”

司徒朝暮了然,没再多言,然而就在他们转过了第一道山弯时,迎面而来了一位牵着牛车的老汉。老汉皮色黝黑,面容上皱纹道道,身形矮小,脊背佝偻,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洗到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脚踩一双朴素的军绿色平底鞋。

司徒朝暮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老汉:陈老四!

陈老四也一眼就“认”出来了宋熙临,先是惊讶一愣,继而迅速扔掉了手中的牵牛绳,一边脚步颠颠地朝着宋熙临跑,一边焦急无奈地冲着他喊:“你咋个自己回来了嘛?毛三咧?”

宋熙临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把他错认成了哥哥——呼吸猛然一滞,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司徒朝暮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立即询问陈老四:“他把毛三儿也带走了?”

“是滴嘛!”陈老四气喘吁吁地停在了俩人面前,一边伸手点着宋熙临的鼻尖一边气急败坏地说,“毛三外婆没得喽,我原本还想把毛三带回自己家养,结果这娃儿到好,竟然直接带着毛三走喽,去哪里了也不晓得,全村人都寻不得他们两个!”

说完,陈老四又怒气冲冲地瞪着宋熙临:“你说话噻!把毛三弄哪里去了?”

宋熙临言语滞涩,呆如木鸡,茫然、陌生又熟悉地盯着陈老四……他好像,见过这位老人,但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远到模糊不清,像是假的。